他們好嗎?|簡約快樂 何韻詩:all the world’s a stage

香港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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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修例運動五年了,你最近還好嗎?那年之後,公民社會巨變,國安法與 23 條通過,社運寂靜。《集誌社》採訪經歷變幻的香港人,這五年,他們可好?五月十日,何韻詩 47 歲生日,她在房間裡,辦了場「自閉」演唱會。第七次線上表演,只有兩個人、兩支結他,是最簡單、純粹的一次。完騷後,她不由自主大哭一場,一些過去、傷痛與執著,也隨眼淚流走。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廖俊升
攝影|Nasha Chan

反修例運動五年了,你最近還好嗎?那年之後,公民社會巨變,國安法與 23 條通過,社運寂靜。《集誌社》採訪經歷變幻的香港人,這五年,他們可好?

五月十日,何韻詩 47 歲生日,她在房間裡,辦了場「自閉」演唱會。第七次線上表演,只有兩個人、兩支結他,是最簡單、純粹的一次。完騷後,她不由自主大哭一場,一些過去、傷痛與執著,也隨眼淚流走。

對她來說,過去五年是場「集體車禍」、劫後餘生。2019 年,她參與反修例運動,後來歷取消場地風波、涉國安案被捕,熱愛舞台的她,自此無法舉辦實體表演。皆始料不及,曾陷迷惘打機度日。

「有得有失,其實環境給你限制,同時也簡化了你,令你不用想一些不必要的事。」她花了一年站起來,認識這把枷鎖,闢出新路,放下執著、拋開期望,學會照顧內心,悟到簡單如看齣好戲,亦足以快樂。她無悔做自己,覺得今天的自己,是快樂的。

何韻詩她在房間裡,辦了場「自閉」演唱會。

闊別實體舞台六年

那夜,何韻詩赤腿坐上沙發,拿起結他,向現場數十親友歌迷,以及線上觀眾獻唱。演唱會沒大排場與大舞台,只有她與音樂人 Mike Orange 。簡單場面,談笑之間,像知己圍爐 Jam 歌。

何韻詩自小喜愛表演,視梅艷芳為偶像,總想站在台上,成為觀眾焦點。從歌唱比賽入行 28 年,她都離不開舞台。不過,她對上一次在港實體演出,已是 2018 年。

2019 年,她參與反修例運動,成 「612 人道支援基金」信託人,曾到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發言。 2021 年 9 月,她原定於藝術中心壽臣劇院舉行演唱會,表演前八日,中心以「有可能危害公眾秩序及安全」為由,取消場地預訂,她改為網上直播。同年底因《立場》案被捕、翌年再因「612 案」被國安警拘捕,沒收了護照,無法出境演出。

今次是她第七次用網上直播表演,她嘗試拋開對形式、完美的執著,看淡觀眾的期望,在狹小自閉的空間,唱喜歡的歌。房裡有幾隻小動物玩偶擺設,包括伴著何韻詩綵排的狐獴 「Quintessence」,象徵簡單、純粹。

結果越追求簡單,越是複雜,整晚對失誤耿耿於懷。翌日起床,演唱會「後勁」湧至,突如「detox」般不由自主大哭。這一哭,像疏理了一些陳舊往事與創傷,這些年的執著,像在心底奔騰,然後隨淚水流走。她相信,這場表演,是自己走向人生下一階段的最後一步。

十年時間 Control freak煉出「簡單」

演唱會後兩周,消化了情緒,這年目標,是做好音樂、做好唱片。何韻詩中午回到工作室,穿普通圓領衛衣,沒掩蓋臉上淡淡雀斑。她捲起衣袖,脫掉鞋子,盤腿坐在沙發。

何韻詩向來是「control freak」(控制狂),想要掌握生活,連演唱會每個小細節,都要牢牢控制。今天的何韻詩,執著似已褪色,更是隨心,她會著記者「慢慢,唔使急」。打扮樸素的她,談天說地時,常認真沉思,一路抓弄短髮,弄得散亂,像要伸手到腦袋找東西,把內心的想法挖出來。

工作室的窗反光得有點灰朦,看到一座綠油油的山林,山上有兩隻小鳥自由飛翔。她靜靜的站到窗邊,給記者隨意拍照,玻璃反射著她的臉,這樣的她,感覺很簡單、近人。

她說,哭過了,就要真正放開,像踏進隨意門,到簡單的世界。簡單、simplicity ,是她最近常提到的字。「好多時我們的失望和恐懼,也源自捉得太緊,不想失去。」

過往所謂「執著」,或都是外在生成,例如是緊張世界和社會,介意他人的感受與期望。現在的她,想先照顧自己。這簡單得來不易,是經歷失去與迷茫,花十年修煉,淋過冷水、等得漫長。

她花了一年站起來,認識這把枷鎖,闢出新路,放下執著、拋開期望。

雨傘運動改變生命 十年三被捕

十年前,雨傘運動爆發,港人爭取普選,對她來說屬大是大非。性格倔強的何韻詩,未因事業埋藏自我,支持運動,唱過《撐起雨傘》,佔領清場日被帶上警車。「2014 年是其中一個幾重要的 moment,那是我第一次飾演自己,在香港這個地方。當然有些犧牲,同時亦拿到一些東西。」

翌年她轉成獨立歌手,離開令自己成名的《勞斯.萊斯》,與香港人登上一輛民主列車。2016 年紅館演唱會,她失去大品牌贊助,逼自己走出新路,招來逾 200 間中小企支持。傘後低潮,她譜寫鼓勵港人的《極夜後》--「光暗佈滿征途 絕處可尋答案」。

2014 年的佔領運動,何韻詩在金鐘清場時被捕。往後十年,她的人生改寫。

無法掌控人生 迷失打機渡日

近五年,這輛列車急速推進。 2019 年反修例運動爆發,何韻詩參與其中,成為支援示威者的「612 人道支援基金」信託人,到社運沉寂,經歷撤場風波、兩度被捕。

做了 20 多年歌手,不斷做歌、演出、宣傳,卻隨大環境變化,無法演出,被拉出舒適圈。「Control freak」頓覺命運不能自主,陷迷失徬惶,瘋狂打機麻醉。「當你現實生活控制唔到的時候,去到一個控制到所有嘢嘅空間。你話逃避又得……係囉,一個 escape。」

她那理性沉實的「金牛座」特質,為自己築起一面牆,跟別人說自己很好,然後躲起來。其實心底不好受,社會帶來的衝擊,或清晨有人按門鐘的夢魘,都是困擾。

2018年的 7.1 大遊行,何韻詩、黃耀明在遊行路上,為《立場新聞》站台籌款。

生活改變 早睡早起、吃好點、多喝水

起起跌跌,社運冷卻後,她的世界混沌;到想重新出發,2021 年底,曾任《立場新聞》董事的何韻詩被國安警拘捕,2022 年再因「612」案被捕。這次頹喪了一年,荒廢事業與人生,世界一直沒變好,內心響起警報,「咁落去都唔係辦法……」她看到自己,覺得「廢」到受不了,要站起來的想法,像火山爆發湧出來。「好似兩個極端,衝夠要唞唞,或者唞夠要衝,係有個 sensor 。」

無法改變大環境,就改變自己,從生活規律起。不能食老本開騷,過得清閒,她學習早睡早起、吃好點、多喝水;恆常「郁動」,行山、散步跑步,照顧好身體,「由 lowest denominator、最 minimal 可以做乜開始諗。飲多啲水,慢慢令自己振作返起來。」

她會聽著內心去活,想做就做。有朝八點幾起床,她突然想看電影,便即興去看早場《九龍城寨》。說起這套戲,她如開籠雀:「我真係覺得好好睇!」驚嘆演員演得真誠,對導演讚不絕口,「我覺得件事好純粹,就覺得好開心,睇到一齣咁好嘅戲」。

2022 年再因「612」案被捕。這次,她頹喪了一年。

快樂很簡單 比以前安樂

以前追名逐利,怕自己不夠紅,要思考到哪裡發展,生活瀰漫壓力與不安,其實同是枷鎖。如今像被河岸限制軌道的河流,倒是流得安樂自在,晨早一齣好戲,就開心整天,這是當「藝人」沒遇過的。她明白到快樂很簡單,「最細嘅嘢入面,搵到最滿嘅開心。」這五年的限制,是「有得有失」,「環境給你限制,同時是簡化了你,令你不用想一些不必要的事,反而去想好根本的事,更簡單了。」

過往她總希望用音樂傳遞信息,多於表達自己。像是寫傘後港人在日常中堅持信念的《是有種人》、《親愛的黑色》寄予港人在暗淡中繼續相信、鼓勵傘後低潮港人的《極夜後》,她總考慮聽眾需要甚麼。當年譜寫戀愛超越生死與性別的《勞斯.萊斯》和《化蝶》,她還會氣別人聽不懂意思,並一直瞄著紅館、Star hall 等大舞台。

租封被封殺,暫無法到外地演出,何韻詩仍有人規律地做音樂。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s you like it

靜下來時,她反思自己,歌手、音樂為何物?她去上音樂創作班、學結他,做回學生,感受如初生之犢接觸世界的快樂。

她退下主流娛樂圈,走進另一個「自閉」空間,在網上平台 “goomomoon”,與「菇粉」分享音樂與生活。成為月費會員,就可以看她的動態、直播;她也找了一個工作室,規律的做音樂。

「五年前,會有好多唔衰得的心態,做唔到呢樣、做唔到嗰樣,我就一定要做到畀你睇,某種要爭氣的狀態。依家係冇,反而好純粹諗,我點樣最發揮到自己。」譬如演唱會沒有大舞台,就拿起結他,觀眾數十,簡單便夠,「all the world’s a stage as you like it」,「你如何跨越形式做那件事,這才是最重要」。

不再憑歌寄意傳達信息 為歌曲留白

去年九月,她發布新歌《威廉》,是她轉營後第一首自創作品。雖然《極夜後》同樣自己包辦曲詞,但《極》是傳信息給低谷中的港人,今次則是內心獨白,更為私密、柔軟。「以前會太熱心,想帶啲嘢畀大家,尤其這時勢,好容易落入要有點使命。但經歷好多小掙扎、迷茫時,去到近年,學習了放鬆。」

《威廉》源於她翻出一張舊照,想到少年往事,憑一刻感覺,寫了些文字,取部分段落,再拿結他哼唱,例如「你若有日想冬眠,要在快樂消失前」。她說,第一次以歌曲,赤裸地表達自己昔日的傷口。但她沒說過歌曲背後的故事,希望聽者「各取所需」,尋找共鳴。

記者問過不同聽眾,有人形容,《威廉》像唱給自己的撫慰之歌,有點念舊、釋懷,喃喃自語的私密感,令人想起內地民謠歌手宋冬野,「可能都是往內挖,然後把痛苦淬煉成溫柔的感覺」。有人感覺這歌像「回憶中的 19 年」,更唏噓了,像時代的傷口。有人說,像是回望年輕時,有遺憾,坦然道出傷痛,但最後跟威廉講安好了;也像提醒昔日的自己,要及時行樂、珍惜當下。不約而同,他們都覺得這首歌很真摯。

何韻詩說,這是留白有趣之處,故意去說自己的想法,反而是 self indulgent 。她音樂上最大的變化,是更貼近內心、超越歌詞本身,「如果當我有一日唱小丸子都好感動,就真係掂咗,以呢個為目標。」她笑道。

無悔「集體撞車」 劫後餘生之成長 

得此轉變,是否像遇上災禍,在生死邊緣醒覺?何韻詩一臉認真、點著頭說:「其實都類似,我覺得𠵱家係集體撞咗個好甘嘅車!」經歷創傷,倖存者可能從此恐懼、無法站起來;也有人因而成長。她是後者,「走到一半,流落到荒山野嶺,大家要搵路,那條路去邊呢?人人都唔同。」

經歷苦難,有後悔做自己嗎?「冇,點會後悔呢?」唯獨這句,她不用沉思便說出來。這一撞,破了她內心的牆,坦言這五年、十年並非苦難,慶幸當初選擇做自己,因而成長,「每一刻的決定都是自己做的,那便要承擔後面發生的事,帶到你去邊你唔知,所以唔會後悔。」

2019年,何韻詩投入反修例運動。

曾傷心朋友疏遠 學會體諒

她還是會想念舊時的一些人、簡單的關係。曾經要好的朋友,因各種恐懼不敢找她,教她最傷心,「點解你咁都驚?」「好可惜,點解世界會變成這樣呢?」現在,她學會體諒,會因擔心影響別人,主動疏遠。

近年她習慣埋藏自己,曾分享過,去年三日戶外音樂節 Clockenflap,是她的突破。第一天,充滿戰兢與不自在,看見前同行,總想找地方避走,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第二天開始慢慢放鬆,第三天開始有種 positively naive ,覺得世界還是友善,「可能這幾年真的把自己收藏得太好,忘了其實還有很多想念自己的人」

最近,她跟一位多年沒見的舊朋友「reconnect」,大家離開了從前的圈子,長大了。她才有感,不同人會在路上分岔,有人或不會再見,有人會在某個路口重遇。「keep 住自己,唔好死。一日仲企得到喺度,其實好多嘢都可以發生。」

今天的自己是快樂的

列車走到現在,猶如停滯,有甚麼想跟同行的香港人說?她左手戴著一條檀木手串,是替梅艷芳做法事的師傅所贈,她摸著這條手串,想了 40 秒,淡然吐出,現在是認識自己的時機,在籠底挖出痛苦與恐懼,要正眼面對傷痛,雖艱辛,但並不可怕。她著香港人先照顧內心,分配時間給自己。

「唞或停下,好像有罪惡感。我覺得要學習,當你發現自己快要 burn out 或崩潰的邊緣,給自己停下來,完完全全去廢下。在廢的過程,不要想如何盡快 pick up 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一些無傷大雅的所謂 indulgence,給自己唔諗嘢、唔諗將來的狀態,是需要的。」

五年前,她沒想過世界會變得如此極端,也沒想過自己有此巨變。但她覺得,今天的自己是快樂的。「五年後嘅自己,一定覺得今日講嘅嘢好低能,哈哈!我希望係咁,咁先代表自己有進化。所以同五年後嘅自己講,多多包涵。」

有何話會對五年後的自己說?何韻詩:「多多包涵。」
集誌社檔案:撐反修例藝人 有人在囚 有人離港

2019 年反修例運動,像是各界別的分水嶺,「黃藍」割裂,演藝界也不例外。那時不少曾發聲的藝人,也經歷不同轉變,除了何韻詩無法在港實體演外,也有人入獄、有人移民。

這五年,部分支持反修例的藝人被捕、判囚,例如獨立歌手莊正。莊正 2019 年被捕,被指參與 2019 年 11月理大「圍魏救趙」示威,翌年初與唱片公司解約,去年法庭裁定暴動罪成,判囚 52 個月。

另外,獨立樂隊鬥牛梗主音朱廣華,被指在 2019 年 9 月 29 日「全球反極權遊行」暴動罪成,去年初被判囚 38 個月。獨立樂隊 Forward 主音李嘉達,因參與民主派初選,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目前認罪還押。

藝人王宗堯涉七一衝擊立法會案,被指控暴動,拒絕認罪的他今年罪成,法官指他參與程度低,但指「像他那樣的人」,短暫留下已能作出鼓勵、激起士氣,令暴動持續,拒納求情因素,終判囚 6 年 2 個月。歌手阮民安則被指洗黑錢及作出煽動意圖作為,去年判囚 26 個月,扣減還押時間,去年九月獲釋,其後他於今年五月表示已移民英國。

歌手黃耀明 2021 年被廉署拘捕,指他在 2018 年立法會補選期間出席候選人區諾軒的造勢大會期間表演,涉嫌向他人提供娛樂以誘使選民投票給區諾軒,違反防止選舉舞弊的法律。黃耀明原訂於去年八月在會展舉行演唱會,會展突然退回訂金,表示不能出租場地。亦有藝人移民。藝人杜汶澤、王喜相繼移民台灣;早年台港兩邊走的填詞人林夕,目前定居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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