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用書寫承擔記憶,反思其後的餘生:專訪《土星時間》蔣亞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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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亞妮將認為「記憶本身是不可信的。所有散文通道指向的其實是『我以為我記得』,但記憶滿是裂痕。我們透過書寫去還原、去接近的不是『我記得』,而是『我們已經不記得』。」
蔣亞妮在承載年少回憶的敦南誠品舊址前公車站留影

撰文|蘇吉(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研究生)
攝影|唐佐欣.場地協力|looproom

經過一處圍著鐵皮的空地,轉頭才發現是敦南誠品曾經的所在。發現遺址,不過如此,我沒有停留就往下一個行程走,耳機裡剛好隨機播到那陣子開車常聽的〈敦化南路〉。

(中略)時間也把我沖個徹底,「敦化南路」這才有了意義,遺址忽然拉長與路樹同高,原來曾有高樓起。我聽見義式咖啡運作起來的聲音,朋友、情人,老的舊的錯的都在這裡,城市的名字、書店的名字、他的名字與我的名字,在義式機裡跟著凝縮起來,成為一句咒語。當我再度回到這裡,從前的室友、早餐店都已離開或轉讓,耳機裡就這樣來到最後一句,男孩說永遠的敦化南路,眼眶都還沒來得及熱,歌單就跳到下一首。

——〈敦化南路〉,收錄於《土星時間》

散文集《土星時間》是蔣亞妮以獨特聲腔寫就的第4本書,直面生死的同時,也思索散文的輪廓與意涵,抒情之外也深具哲思。創作之餘,她亦經營文學podcast節目,犀利提問直逼創作核心,掌握創作者的關懷所在。Openbook專訪蔣亞妮,地點就選在承載她年少回憶的敦南誠品附近。當日天氣正好,採訪團隊一進門,便看到仙氣飄飄的作家從容等待我們到來。

➤所有創作最初的起點,是好好說故事

蔣亞妮平時涉略廣泛,從艱深晦澀的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哲學,到日漫經典《鋼之煉金術師》,於《土星時間》書中皆有一席之地。

提到對她影響甚深的啟迪書目,她說這書在《小牛頓》出現前,就已讓她學會分辨太陽系和外太陽系,了解宇宙知識。我們屏息,以為指的是科普書,但得到的答案竟是《美少女戰士》。這部漫畫讓她觸及故事宇宙的生成,意識到創作者——無論文學或動漫——注重敘事的重要性。

說起來,蔣亞妮並非文學本科生。剛上大學時,她接觸到莒哈絲、普魯斯特、馬奎斯、莫泊桑的文字,愛不釋手。這些被視為絕對經典的文學作品,卻是她當時的「課外書」。蔣亞妮表示,當時就讀科系的經典讀物,是芝加哥學派、亞當斯密的理論著作,然而幫助她拓展既有經驗及想像邊界的,是文學。「這或許就是我最早喜歡上文學的原因。」

「我也很喜歡陳映真的《山路》、郭松棻的《雙月記》。等我進到文學系,才發現原來它們甚至是課堂讀物!」她邊說邊睜大眼:「可以在教室裡上到這些東西,也太爽了吧!?」

不過,等到置身文學系,蔣亞妮才意識到:文學體制內的師生,一心一意專注於從經典習得文學修辭技巧,來創作出夠好的作品,卻忽略了學院認可的好作品,未必等同於讓人欲罷不能的故事,而往往是以經典為經緯畫出的系譜——學院內確切存在對於經典與通俗作品的價值劃分。

所謂「經典」,除了高舉作品的價值,是否也形成排除效果?蔣亞妮點頭:「有時好像會不小心忘記,其實創作最初的起點是好好說一個故事。」她神情閃過一絲落寞,說起從前在課堂分享自己喜愛的特定類型作品,卻被其他人拒否。蔣亞妮認為,最能觸動人心的作品無關乎經典,而攸關創作者說故事的初心。(這時蔣亞妮補充:「《進擊的巨人》就是一部經典,新的經典!」)

「對我來說,如果能從中獲得感動與啟發,這些作品(的價值)都是一樣的。」蔣亞妮回答完,以說祕密般的謹慎口吻,小聲告訴我們,她有個雲端資料夾,放滿曾讓她無比動容的動漫語錄。相較於其他藝文內容,動漫對白的震撼力道之於蔣亞妮往往更勝一籌。我們當下請她分享資料夾裡儲存的對白:

在這11年又7個月的期間裡,朝著這部作品席捲而來的,絕對不會只有好事,也有困難、悲傷與分離。儘管如此,沒有什麼比透過故事,讓人與人之間共同擁有「難以言喻的感情」,更有價值了。

——《進擊的巨人》最終章,編輯部給讀者的話

我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他教會給我的勇氣、意志跟友誼,還有我們珍貴的回憶,也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葬送的芙莉蓮》第二集,僧侶海塔懷念已逝的摯友勇者欣梅爾、鼓勵費倫的話

上列引述《葬送的芙莉蓮》關於承擔與前進的話,也緊扣亞妮新作《土星時間》當中的意涵。

➤時間,是人的記憶座標

由漫畫改編成動畫的《葬送的芙莉蓮》(以下簡稱《芙莉蓮》),播映以來持續引發熱烈討論。主角是一位除非被攻擊奪走性命,否則自然壽命趨近無限的魔法使精靈,她與夥伴同心協力擊敗魔王後,其他夥伴不斷衰老迎向人生盡頭,留下孤身一人的芙莉蓮。勇者欣梅爾離世後,作品以「歿後幾年」作為錨定,呈現「其後」的生命如何推進,芙莉蓮無限延長的餘生,又該如何承擔記憶,重新踏上旅程?(談到此際,蔣亞妮說她忍不住已起了雞皮疙瘩。)

蔣亞妮深受《芙莉蓮》感動,看完第一集時不禁在電視前痛哭流涕,還讓路過客廳的先生關切,「怎麼會流鼻水?」採訪現場笑聲漸歇後,她指出,《芙莉蓮》故事的核心主軸,其實也是散文寫作的永恆命題:如何背負著記憶持續前進。「芙莉蓮的記憶穿越了生跟死,是在那個時空世界裡面,唯一僅存的全知者、記憶者,這真的很不容易。但其實寫散文的人,大部分都是像這樣『選擇去記得』的人。」

《土星時間》成書過程亦擷取諸多生離死別的生命記憶。而蔣亞妮如何定義書名所出現的時間兩字?她答:「時間是人的記憶座標。」

她談起朱天心1989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我記得》,書名這三字,後來成為某種不言而喻的文學起手式。文學,不只是藉由文字復生記憶,更需直面層層疊疊的記憶皺褶內,必然產生的誤認跟難解。

「記憶本身是不可信的。所有散文通道指向的其實是『我以為我記得』,但記憶滿是裂痕。我們透過書寫去還原、去接近的不是『我記得』,而是『我們已經不記得』。」蔣亞妮相信,在坦然面對不記得的同時,以文學探詢、銘記往事,重要物事的意義,才能越見明晰。

例如,說是她此生摯愛也不為過的狗狗妮妮,人狗之間的羈絆,究竟如何開始?

➤狗派之必要:關於愛的延續與承接

小時候動輒就要睡上10到12個小時的蔣亞妮,家中狗媽媽生了窩小狗。稚齡的她,偷偷抱了只有幾天大的小狗們上床共眠,醒來時只剩下一隻小狗在身邊。「那隻狗狗陪著我睡了好久好久的覺,她擁有驚人的睡眠天賦,讓我想到我自己。」於是她把這隻狗取作妮妮。

蔣亞妮並不避諱讓小狗跟自己同名:「動物是比我更好的存在。給予她我的名字,是我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樣,而不是希望她像我一樣。」

我們悄悄問,在擁護貓肥家潤的文壇,蔣亞妮如何以狗派之姿立命?

蔣亞妮表示,對狗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為狗的存在,帶來「完全可以把自己交付」的療癒感。「我比較喜歡狗,可是,我並沒有不喜歡貓。應該說,我喜歡所有動物都勝過於與人接觸這件事吧。」

身邊的愛貓人往往提醒她,動物亦是獨立的個體,要互相尊重。但蔣亞妮神情認真地說:「人就是會有很脆弱的時候啊,人就是會有『好想要抱一個溫暖的、不會掙脫的存在』的時候啊!這種時候不可恥啊。」

她在〈我們都是美國女孩〉描述與妮妮共同成長的歲月,以及接了老家父親的來電,偕同先生開著深夜快車,不顧嘔吐,只想見到妮妮最後一面的心路歷程:

年少活不下去的許多日子,我帶著她獨自騎車去鄰鎮的肉包名店,她一路乖巧地趴在我機車踏板上,那時的肉包與她,都是救贖。我陪她經歷了第一次初經與看病、手術和旅行,替她刷牙穿上月經來時的小褲裙,就像她總陪著我走過與不同情人爭吵,再逃離的霧中歲月一般。

等我終於見到她、抱著她時,她已有了死去的味道。我向她說著對不起與謝謝、愛與喜歡、悔恨與記憶,感謝她這一生的開始與結束,我都在場,最後將頭埋進她的耳後,一邊聽她辛苦的喘氣一邊告訴她:「辛苦妳了,偷偷跟妳說,姐姐肚子裡有了一個小孩,他一定也要愛妳。不是「也會」,而是「一定要」。 

生死關頭,哀痛心碎之餘,她對妮妮允諾未來降生的孩子「一定也要愛妳」。狗派的姿態或許就是不猜疑閃躲,篤定地宣誓,未來也將延續所有愛的承接。

除了妮妮,在《土星時間》裡,蔣亞妮更自揭了一場生命風暴,關於父親的離世。

➤透過書寫,更接近通往真實的自己

「《土星時間》書寫比較特殊的是,啟動核心書寫的主題,是我父親的過世。」蔣亞妮語氣平穩地表示,先前並無書寫過人生風暴,「這是我第一次去做這件事。」現下的她,仍未全然脫離喪父的影響。但也表示,即使是散文創作,對自己來說最為重要的經驗,永遠不會寫出來。

向他人解釋自己困難重重,讀者卻仍能在《土星時間》當中看到作者身分變化切換,如《美少女戰士》華麗轉身。為什麼藉由散文來指認各階段的自己?「沒有人可以逼使我寫,同樣的,也沒有人可以逼使我不寫。我只是認為,比起話語,文字更能抵達某個地方而已。」

偏愛文字表述,其實是感到語言無用:「語言真的是很無用的。語言充滿誤會,語言充滿歧義性,『說話』這件事反而讓你講出了原本沒有想要講的。可是去書寫的當中,你會慢慢靠近,並且在書寫產生了失準的瞬間發現,那其實是往真實的你更靠近,會更能夠理解自己。」

蔣亞妮回顧歷年來的散文作品,自述從驗證文學技巧,著重意象營造,探索美文極限的《請登入遊戲》,銜接到第二本重中之重的《寫你》——「那個重的感覺是像一把很鈍的刀,砍到你的時候雖然不會流血,卻可能骨折。」相反地,第三本《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務求以輕盈形式呈現生命之重。《土星時間》則捨棄也卸載一切規則框架:「這確實是我最不彎繞的一本書,我想要切切實實地寫下現階段的我。不要有任何設定、不要隱藏任何我所能夠寫的極限,我所能夠感受到的一切。」

散文創作得仰賴細心及技術,分明知道記憶不可盡信,為何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因為其中的情感不會騙人。她放慢速度,說起某次擔任校園文學獎評審的經驗。

➤關於創作動機與情感的真實性

那次決選作品中,有篇特別出彩,敘述照護至親的跌宕起伏,描寫親人的衰敗與頹喪,獲得大多數決選評審的肯定,也成為優勝作。「他的行文非常流暢,而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內容的真實性。但後來我沒有投給這一篇。」原因是閱讀作品中痛苦艱難的描述時,「情感的真實性,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感受到。」蔣亞妮嚴肅地說。即使後來那位投稿者,甚至補上了證明他文章不假的家族紀錄。

散文的虛實總是掀起風波,論者拉鋸著文學當中真實與虛構,再現與保真的界線、倫理。蔣亞妮則在論爭之外,拉出另一個觀點:「創作者為什麼寫這件事情?作品終究無法隱藏寫作者最一開始的企圖。重點不是有沒有虛構,重點是『為了什麼而寫』。」

蔣亞妮表示,所謂的真實性是介於讀者與作者間的無形默契,但不該視為其中的得分項目:「散文不是證明題,評分機制不是『此處為真』就能拿滿分。散文不是『比較』真實的地方,散文也不是用來比誰的生命經驗最具有聳動性,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動盪不安的家庭跟情感。但就算沒有這些,還是可以寫出很好的散文,已經有許多作品證明了這件事。」

稍作停頓後,她繼續闡述:「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我相信絕大多數的讀者非常聰明,能夠辨認情感的真實性。創作者是為了得分而寫,還是為了表述自己無法繼續被抑制的情緒而寫?是即使怕被再次傷害而不敢說出真實經歷,但仍想辦法調度其他接近的情感經驗來說出故事?必須經過調度說出來的事情,它是絕對真實存在的,我還是會盡己所能去溫柔理解。」

然而,作為散文創作者,蔣亞妮最近沉迷的作品,卻是魔幻至極、由江口連原著輕小說改編的動漫作品:《擁有超常技能的異世界流浪美食家》。

➤充滿魅力的異世界設定

蔣亞妮分享自己為何被異世界作品吸引:「異世界存在於跟現實生活斷裂的一個地方。我喜歡異世界的原因,是有兩個很喜歡的元素,一個是逃亡感,一個是遊戲感。」

詳述之前,她先講了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理論:甲蟲盒子。想像每個人盒子裡都有甲蟲,但在彼此無法看到別人盒子內部的情況下,將會讓每個人各自想像出甲蟲的多種形貌,其認知僅能來自於自己手上的盒子。盒子裡或許空無一物,或許有人壓根沒看過甲蟲。

「這是我一直以來,想透過閱讀或書寫去抵達的。當我們想要找到不確定、尚未凝固的感覺時,就回到最早的遊戲感,而異世界永遠可以給我們這樣的遊戲感,永遠讓我們可以如同馬奎斯在《百年孤寂》說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就是那種感覺吧。」蔣亞妮說著說著,也連結了散文與異世界之間的某種相似性。

「雖然小說跟詩歌更容易提供世界的模型,但如果要實際有『穿越感』、『體驗感』的話,一定是要透過散文,因為『我』的那個魔力是一種契約——當你在散文中使用『我』的時候,你就很容易讓以『我』的角度來看這篇散文的人,產生某種投射性。」

正色說完這段話的蔣亞妮,被我們追問,最想進入哪個異世界?她幽幽地吐露:「我希望是歡樂一點的異世界啦!最好不要有人死掉,可以一直吃東西。好像滿明確的喔。」蔣亞妮意外顯露可愛的一面,並說:「近幾年還滿喜歡《派對咖孔明》的,古代來到現代的歷程很不錯,而且一路上沒有什麼傷害。」跟著MC孔明的節奏一起搖擺、甩脫疲倦,其實也很好。

從異世界回到散文書寫的叩問與應答,蔣亞妮穿越無數現場,體現了創作背後彎繞曲折,卻又緊密連接的思考體系。

她透過《土星時間》拾起片片記憶,以書寫彌合其中裂痕、縫隙,又巧妙串聯起一座記憶星系,篇章之間彼此牽引。訪談結束,我們與蔣亞妮漫步走過圓環,用快門為她與街景留下定格,最後一行人揮別於敦南誠品舊址前,與書內對於道別的不捨相互輝映,如繁星點點閃爍。●(原文於2024-04-08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延伸閱讀|話題》唯有直接地寫,才能展示承受的撕裂:蔣亞妮談諾貝爾文學得主安妮.艾諾(Annie Ernaux)

(照片由大塊文化提供)

土星時間
作者:蔣亞妮
出版:印刻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蔣亞妮
摩羯座,狗派女子,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目前為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著有散文集《請登入遊戲》、《寫你》、《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等,並主持Podcast節目「妮說Book,我說可」(SpotifyApple podcast)。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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