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繪本大師》送給孩子的情書：露易絲．艾勒特（Lois Ehlert）多彩的拼貼人生

作者｜莊世瑩（小大繪本館講師）

以《好餓的毛毛蟲》風靡全世界的圖畫書作家艾瑞．卡爾（Eric Carle）於2021年5月23日逝世，兩日後，另一位美國圖畫書作家露易絲．艾勒特（Lois Ehlert）於5月25日過世。兩位長期為兒童文學奉獻心力的大師，在如此相近的時刻接續離世，令無數曾受他們作品感動的讀者追思懷念。

這兩位創作人的生活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由平面設計師轉為童書作家，都擅長用「拼貼」的技法為他們的書創作插圖。除此之外，兩人都在與作家小比爾．馬丁（Bill Martin Jr.）合作時獲得極大的成功。

卡爾出道的第一本書，即是馬丁撰文的《Brown Bear, Brown Bear, What Do You See?》，而艾勒特為馬丁所寫的《Chicka Chicka Boom Boom》，繪製了明亮活潑的插圖，是她所有書中最暢銷的一本。他倆還合作了《Ten Little Caterpillars》，和卡爾的《好餓的毛毛蟲》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艾勒特以其充滿活力的拼貼藝術風格聞名，她高度原創的作品，不斷突破傳統書籍製作的界線。運用鮮豔的色彩、獨特的書籍形狀和複雜的頁面剪裁，不僅吸引了兒童讀者的目光，並邀請他們參與其中。這位始終保有創造力和好奇心的藝術家，是如何展開她多彩的拼貼人生呢？

露易絲．艾勒特於1934年11月9日，出生在美國威斯康辛州的Beaver Dam，她是家中3個孩子中的老大。曾經歷過經濟大蕭條時代的父母親，保有愛物惜物的精神，他們在小園中栽種各種蔬果，也盡可能用自己的雙手來製作家中所需的物品。艾勒特曾說自己是在一個「人們總是在製造東西」的家庭長大，「創作」之於她，似乎如呼吸般自然。

雖然小時候艾勒特也喜歡塗鴉、畫畫，但更喜歡能像父母親一樣用手工造物。她的媽媽是一位才華洋溢的裁縫，會把剩下的碎布給她，在她8歲那年，還教她使用縫紉機。爸爸是個藍領的工人，擁有木工的好手藝，常在地下室的工作間裡敲敲打打。比起顏料和紙張，父母親給她的碎布、鈕扣、釘子和鋸下的木塊，對她更有吸引力。

爸爸為艾勒特親手做了一張小摺疊桌，就放在媽媽的縫紉機旁。那是她專屬的據點，也是她做夢的地方。桌上堆滿了她正在做的東西，想堆多久就堆多久，不用急著收拾，這樣她靈感來時，就可以繼續創作。

艾勒特後來將這段童年經驗化為繪本《我的一雙手》。這是一本特殊開本的書，向孩子傳達動手做的樂趣，也帶領讀者進入這個藝術家庭，看一個小孩如何在父母關愛鼓勵的氛圍中，茁壯成為藝術家的動人歷程。

艾勒特的家中並沒有藝術相關的藏書，小時候也從未去過美術館。她經常反覆閱讀《100萬隻貓》這本圖畫書，稍長之後，完全迷上了蘿拉．英格斯．懷德（Laura Ingalls Wilder）的《草原上的小木屋》系列小說。她不斷在腦海裡，想像勾畫出足以和文字匹配的圖像。

每週一次和弟弟妹妹去圖書館看書，是最讓艾勒特期待的歡樂時光。每次一個人可以借回5本書，在那一週內，他們會分享15本書帶來的快樂。當她讀完了圖書館書架上所有的書時，她夢想著或許某一天，自己也可以寫一本。

高中時，艾勒特察覺到自己生來就有某些想法和感受等待著爆發而出。她熱切渴望能成為藝術家，但她不認識任何一位藝術家，也未曾受過專業藝術課程的訓練。

她順著內在強烈的情感，寄出手邊的作品，幸運的得到威斯康辛州密爾瓦基萊頓藝術學院的獎學金。於是她帶著父親為她做的折疊桌離開家鄉，展開了4年如在天堂般的大學生涯。

1957年自大學畢業後，艾勒特先於萊頓藝術學院的附設小學擔任藝術教師，接著又在John Higgs Studio、Jacobs-Keelan Studio等工作室擔任平面設計師。1962年之後，她參與了系列兒童玩具書和遊戲書的設計工作，並為圖書館設計海報和小冊子，也為兒童劇團Moppet Players設計布景。後來，她又在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取得英語和心理學學位。

艾勒特和童書出版結緣始於1961年。她為Patricia M. Zens撰寫的《I Like Orange》繪製插畫，之後又陸續為幾本書製作插圖。然而當她發現書本印刷時，她無權決定插圖最終的顏色。失望之餘，她停止圖畫書創作，轉而專注於平面設計。

迂迴周折20年，艾勒特創作了許多作品，雖然不是童書，她也覺得沒關係。因為每個人都需要時間去編織自己的夢想，就像鳥巢裡的蛋，不會在一夜之間就孵化成鳥。

朋友們不斷說服艾勒特重新為童書創作插畫，而她也看到了時代流變中童書觀念的進化。圖畫書開始重視圖形和色彩，製作的態度也更為嚴謹。艾勒特認為，真正適合她創作的時間來到了！

她再度投身這個領域，決定嘗試為自己的書寫作和繪圖。1987年出版的《Growing Vegetable Soup》，由童年和父親一起種菜的經驗發想，運用剪紙手法，結合圖片和文字，展示了在菜園中種植的步驟和樂趣。

緊接著，艾勒特又在隔年出版《Planting a Rainbow》，描繪的是她和母親在花園種下球莖、等候花開的故事。在這本書中，她進行了書頁裁剪的實驗，還大膽的使用熱情洋溢的互補色。充滿活力的插圖帶有歐普藝術的感覺，那些炫麗的花朵帶著奇異的光彩，彷彿就要躍出紙面，激發讀者想要更仔細的觀察自然世界，進而建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彩虹花園。

在自寫自畫的作品得到矚目後，艾勒特在威斯康辛大學修習了一門圖形創作的課程，並找到了設計書籍的新方法。她運用模切的技術，在《Color Zoo》的硬紙板書頁上裁切不同形狀的孔洞，並巧妙的利用翻頁間的變化，將動物形象分解成更小的幾何形狀。

這本大膽使用原色的圖畫書，為孩子們提供了一種探索和理解形狀與顏色的新方式，同時也培養了他們對藝術和抽象概念的興趣。這本書獲得了凱迪克銀獎的肯定，創下這個獎項第一次頒給概念書的紀錄。後來，艾勒特於1990年再次沿用這個構想，發表了《Color Farm》。

1989年是艾勒特的豐收年，她不僅出版了備受好評的《Color Zoo》，更應詩人Bill Martin Jr和John Archambault之邀，在同年出版為他們合寫的童謠《Chicka Chicka Boom Boom》繪製的圖畫書。

其實Chicka Chicka Boom Boom只是一句狀聲詞，並沒有真實的意義。作者以擬人法生動的描繪了一場26個字母的爬椰子樹大賽，活潑逗趣的韻文帶動了滑稽突梯的情節。

起初艾勒特讀過作者的手稿後，感覺很難創作，不知該如何表現這本字母書，甚至萌生退回文稿的想法。但後來她一讀再讀，卻被文中的節奏感與舞蹈般的音韻深深打動了。

一開始她想把故事演繹成節日派對，讓字母在舞台上表演。後來她還是透過生動的設計和風格化、色彩鮮豔的圖形拼貼，呈現出字母們歡快嬉戲的情狀，引導小讀者在其中猜測和尋找，和字母玩互動的遊戲。

這本構思新穎、想像力豐富、讀來琅琅上口的字母書，自出版後幾乎成為孩子們無痛學習字母的必備書，狂銷超過1200萬本。故事裡小寫的字母代表小孩，大寫的字母是大人，親子一起玩耍，同時擄獲了小孩和大人的心。

後來這個完美的團隊又攜手續做了《Chicka Chicka Boom Boom 123》和《Chicka Chicka Boom Boom Words》，為孩子帶來數字和文字遊戲的嶄新體驗。

想出創作一本書的好點子，對艾勒特而言非常困難，卻也非常有趣。孩子們常問她的靈感從何而來？透過《The Scrape Book》這本自傳體的圖畫書中，可以知道有的靈感來自她的童年記憶，而大多數是來自身邊的一切。日常生活裡有取之不盡的題材，可能就在她的菜圃和花園，可能到蔬果店買菜的時候，也會撞上靈感。

為了創作《Eating the Alphabet：Fruits & Vegetables from A to Z》這本書，艾勒特針對蔬果店的水果和蔬菜做了一番研究。她爬梳整理蔬果的產地和歷史源流，發現人類很早就在交流新奇食物的有趣歷史。在這本書裡，她展現了精湛的水彩技巧，輪廓和顏色層次分明，勾畫出蔬菜水果栩栩如生的神韻，讓讀者忍不住想隨著蔬果字母表吃個遍。

艾勒特喜歡在工作時透過工作室的窗戶觀察松鼠。某天，一隻松鼠溜進她家，她於是以這隻愛吃堅果的小松鼠為主角，創作了《Nuts to You!》。有一次她到水族館參觀，看著五顏六色的魚游來游去，於是《Fish Eyes》也游進了她的腦海裡。

馬戲團來到她居住的密爾瓦基，因此誕生了一本《Circus》。連去妹妹家做客，調皮的貓咪撞到她的腳踝，也激發了她創作《Feathers for Lunch》的靈感。艾勒特時時刻刻都睜大了眼睛，打開她感官的雷達，因為靈感隨時都有可能降臨。

她熱愛大自然，每每為了蝴蝶翩翩起舞的美麗而讚嘆。《Waiting for Wings》就用簡潔的韻文和絢爛的彩色拼貼畫，來見證4種常見蝴蝶的生命週期。

她經常走長遠的路到林中散步，從不感到疲累。春天拾回的一片糖楓樹葉，召喚她以《Red Leaf, Yellow Leaf》追溯一棵樹的四季變化。隨著她到各地旅行，她收集更多的落葉，在它們尚未枯乾前，用影印機捕捉下色彩和葉形，再剪貼成樹葉的精靈《Leaf Man》。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用手邊能用到的材料來創作。瓶蓋、糖果紙、樹枝、緞帶、鈴鐺等現成物品，為《Snowballs》中的雪人不斷變身，為「堆雪人」的老題材賦予新面貌。

《Boo to You!》集合了各色南瓜、種子、水果和麻繩，做成了豐收節的假面貓，嚇走了膽小的真貓咪。還有《Rrralph》中會說話的聰明小狗，牠的鼻子是易開罐的扣環，嘴巴是拉鍊呢！

艾勒特有好幾本書從民俗文化和民間藝術中找到了靈感。雙語的《Moon Rope/Un Lazo a La Luna》，述說一隻狐狸試圖說服鼴鼠，和他爬上草繩通往月球的故事。這個故事由前哥倫布時期的祕魯傳說改編，插圖援引了古祕魯的紡織品、珠寶、陶器、雕塑和建築細部圖案，再加以幾何變形。艾勒特特別使用了亮眼的金和銀色，尤其那一輪銀色的滿月，使得全書熠熠生輝。

《Mole's Hill: A Woodland Tale》是另一個狐狸和鼴鼠的故事，改寫自威斯康辛州林地印第安人的美洲原住民傳說。狐狸和其他林地動物希望鼴鼠能移動他的山，這樣他們就可以建造一條通往池塘的路。鼴鼠發揮創意戰勝對手的機智，激發了孩子們跳出框架來思考自己的問題。艾勒特的插圖以美洲原住民絲帶、貼花和珠飾為藍本，描繪出民間故事中原始抽象的風格。

在世界各民族間，常有大洪水過後神鳥銜來火種的神話。艾勒特重述的墨西哥傳說《Cuckoo/Cucú》中，也有一隻美麗但虛榮的杜鵑鳥。牠成天只會炫耀身上華麗的羽毛，但是當大火來襲，為了保存種子，牠卻願意犧牲外貌，無私的完成又熱又可怕的搶救工作。

這本書同時以英文和西班牙文雙語呈現，艾勒特用黃銅銷接頭組裝了角色的形狀，為紙本增加了動態感，同時也讓人聯想起墨西哥的錘錫裝飾品。

民間藝術手工藝品的匠師，往往都能靈活運用手邊的材料。這些材料未必都是新的，更可能是回收的廢棄物品。這和艾勒特創作的出發點相同，因此她特別欣賞手工藝品，也擁有許多收藏，例如玩具、刷子、冰釣誘餌和打獵誘餌。這些手工藝品就像她的朋友，都是獨一無二的。

在《Market Day》中，艾勒特整理和拍攝她收藏多年的民間藝術品，創作了一本充滿活力且引人入勝的圖畫書。這不普通的市場，而是來自世界各地民間藝術的盛宴：瓜地馬拉和哥倫比亞的織物是背景，與非洲、印尼、南美洲的布偶和雕刻，組合成熱鬧繽紛的市集日。

觀察其中巧妙的細節以及童趣元素，讓人想起孩子們在遊戲中，也是透過組合不同來源和尺寸的玩具，來創造和表演故事。艾勒特就像孩子一樣，透過想像力創造了完全屬於自我的迷人世界。

孩子曾問艾勒特：「為什麼選擇成為藝術家？」她回答：「是藝術選擇了我。」她認為能夠與他人分享自己的創造力是一種祝福。創意是每個人天性的一部分，她很慶幸能保留這份天性。

艾勒特努力將這份上天的饋贈發揮到極致，不過她還是覺得腦海裡那些與生俱來的想法和創意，正迫不急待的向外迸發。因此，一旦有個點子萌生時，她就會進入瘋狂的工作狀態，都顧不得打理日常生活了。

她會先勾勒出草圖，再開始寫文字，然後大聲朗讀，尋找語言的節奏和音樂感。每個字都要細細斟酌，直到文與圖一起跳舞。艾勒特喜歡為一本書做研究，只要書本的構想決定了，就到博物館、自然中心、水族館或任何可以得到所需資訊的地方，向該領域的專家請教，務求在表現藝術美感的同時，也能傳遞相關的正確知識。

接著她會畫出全書每頁的分鏡圖，確定每頁需要哪些材料來構成圖像。因為她主要的創作技法是拼貼，她會在頁面上移動和增刪材料，直至找到正確的構圖。

在這個過程中，她盡量不用先入為主的想法來限制自己，但每一版的假書都做得非常精緻，不僅按照書中出現的尺寸來創建每幅拼貼畫，在工作期間也會定期製作彩色複印本，來檢視立體拼貼畫在平面上呈現的樣子。不斷的冒險和實驗，她認為這就是拼貼畫的魅力。

艾勒特喜歡顏色，如果有一條線貫穿她所有的作品，那它就是一根彩色的線。如同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純粹的顏色是想像力的媒介。」在童書的世界裡，各種不同顏色的創新運用，展現了插畫家的大膽創意與技藝的豐富性。

艾勒特用鮮明亮麗的顏色向孩子展示世界的豐美，這不只是藝術審美的需求，更是將顏色視為孩子的情緒表達，一種情感狀態和一種感覺。

她從小就喜歡情人節，尤其喜愛心形的圖案，經常將它們隱藏在她的書中。她過世前出版的最後一部作品是《Heart to Heart》，這本為歡慶愛情和友誼的書，終於圓了她想做一本情人節書的夙願。

其實艾勒特曾說過，自己所做的每一本書，都是她寄給孩子的情書，記錄著她關心的事、觀察到的自然，以及她從藝術感受的興奮和感動。如果小讀者也有和艾勒特一樣的想法，就請拿起手邊的材料動起來，說說自己的故事，拼貼出多彩的人生！●（原文於2024-11-23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