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满铁路之旅】2.旅顺:霓虹与露西亚的生与死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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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顺是一座与大连气质并不相同的城市,我一大早乘坐大巴车前往旅顺,路上要一个小时,空中弥漫着雾气,透着些许阴冷,天气预报说会下雨,我觉得也会。这是一座呼吸中感受到萧杀气息的城市,在上个世纪交汇时,十年相隔的两场战争,这里遍地都是挣扎、血腥与苦难。

我在大连的时候提到了一个与朝鲜有关的引子。在19世纪末,朝鲜成了清日俄三国之间一个微妙的点,对日本来说,希望让朝鲜摆脱大清属国的身份,成为名义上的独立国家,这样才能逐步控制朝鲜;对于大清国来说,对朝鲜的控制是统治威严的所在,不会轻易放松;对于俄国来说,在远东还无法调动更多的力量,更希望用通商、开设公使馆、代训军队等温和的方式在大清国与日本对朝鲜的控制之外撬开一些空间。

在日俄两国刚刚接触不久的时候,两国还处于相对友好的关系中,日本对俄国军舰开放长崎港作为越冬使用,也允许俄国东正教会进入日本活动。1891年,后来成为沙皇的尼古拉当时还是皇太子,他在访问日本时期遭到刺客袭击,即便如此也没有引起两国的敌对。


1893年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进而引发了日本和大清国的直接冲突,俄国保持中立,尽管俄国官方一直表示对满洲和朝鲜没有野心,但日本击败大清国之后在朝鲜半岛的势力扩张让俄国开始警惕。1895年10月,日本军人攻入朝鲜王宫,杀死亲俄的闵妃,拥护亲日的大院君主持政务。这种人身安全威胁加上前几个月俄国主导的三国干涉还辽,让朝鲜高宗相信俄国足以震慑日本,他萌生了依靠俄国摆脱日本的念头。1896年2月,朝鲜高宗逃入俄国公使馆寻求庇护,日俄开始交恶。

在此之后俄国占领旅大地区,紧接着1900年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与大清国开战,日俄之间短暂达成了名义上的盟友。俄国更多地是派军队占领了满洲,对进攻北京兴趣不大,因为八国中只有俄国与大清国是陆地邻国,俄国并不希望两国全面战争,而期待趁乱蚕食领土利益。

义和团运动平息后,八国联军撤离,俄国企图长期占有满洲,并试图干涉朝鲜政治,这让日本彻底愤怒,同时日本也在对义和团的联合军事行动中发现了俄军的脆弱与腐朽,终于在1904年,日俄战争在旅顺爆发了。

白玉山塔

我在旅顺的探访,在对战争遗迹的寻觅中开始,这注定不会是一次让人心情愉快的旅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能活在太平年景去面对过去多年的战争,已经是最大的心情愉快了。

我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旅顺的标志性建筑——白玉山塔,这座塔被印制在各种旅游手册上,蜡烛一样的外形再加上矗立于港口,很容易被认成一座灯塔,然而最初这是一座纪念日俄战争中日本阵亡官兵的“表忠塔”。日俄战争结束后,根据海军东乡平八郎将军和陆军乃木希典将军的提议,为了告慰阵亡将士,美化战争,1909年日军修建了这座表忠塔。

远望的白玉山塔呈细长状,但近观底座其实非常坚固雄壮,这座塔并不是白色的,而是砖石本身的灰色,在正面有一道黑色铁门,并不开放,铁门上方的墙面上有四个黑字:白云山塔。

整座白玉山塔形似一根点燃的蜡烛,取长明灯祭奠阵亡者的寓意,也有说是子弹的形状,用煞气威慑镇守此地。底座台阶的石料是从日俄战争时期日本海军堵塞旅顺港口的17条沉船上打捞出来的,塔身外部的石料是从乃木希典的家乡山口县德山采运来的,塔底座还有六根石柱。塔身内有旋转楼梯可以通向塔顶,在塔顶可以俯瞰旅顺全港,现在已经不开放了。1945年日本战败后,苏军进驻旅顺,想要拆掉这座“表忠塔”,在中方的阻拦下保留了下来,只是把“表忠塔”三个字铲掉了,改成了“白玉塔”。

后来,苏军自己在旅顺也修了一座纪念塔,叫做胜利塔,同样是旅顺的地标之一,胜利塔建在平地上气势就低了一层,上半部分的金色塔尖又太精巧,显得过于纤细脆弱。

在白云山塔底有很多鸽子,有人散养在那里,出售鸽食供游人投喂,这些鸽子围绕着两尊大炮。这两尊大炮是1881年清朝从德国购进的加农炮,在日俄战争中,俄国军队为巩固防御,从西鸡冠山炮台把大炮运到老铁山顶上,战后日军将大炮安置在白玉山。象征和平的白鸽围绕着锈迹斑斑的大炮,这个场面很美好,尽管明知是旅游区人为制造的美好,但依然让人会留步看一会儿。

白云山塔下面不远处是和忠灵塔配套的白玉山纳骨祠,日军为在旅顺围攻战中战死的军人修建的,骨灰存放于纳骨祠的地下室内。文革期间,白玉山纳骨祠主体建筑被拆除,只留下底座及周边部分,后来改建为海军兵器馆。

望台炮台

在旅顺有很多日俄留下的战场遗迹,这种近代攻防战的遗迹在国内并不多见,大多会随着城市地产开发和城区扩张而逐渐消失被掩埋,旅顺的遗迹是因为大多在山中才能保留下来,主要是炮台和堡垒,我去了其中的三处。

在旅顺的东边,东鸡冠山是重要的阵地,这里有旅顺著名的“两杆炮”。我冒着小雨徒步登山,其实可以乘车到半山腰,但我更愿意体验一下当年战争的气氛。114年前日俄争夺旅顺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在五月份,日军在貔子窝登陆准备陆上夺取旅顺,双方开始了残酷的阵地要塞攻守,这场对峙一直持续到1904年年底。

一大早的东鸡冠山人很少,即便在我选择的周末,也只有少数老年人愿意去登山。这座山的道路盘旋蜿蜒,虽然炮台海拔只有不到两百米,却要走半个多小时山路。我一大早空腹在雨中沿着漫长的斜坡而上,终于走到了望台炮台下方,然后还要继续爬陡峭的台阶。

早在甲午战争时期,清军就在东鸡冠山设炮台,称为将军台。日俄战争中,俄国把两门军舰上的加农炮拉上山顶,临时修建成工事。我爬上炮台所在的高地,仰头看到一座望台炮台纪念碑,落款是满洲战绩保存会,时间是大正五年十月,不过这块碑不是原件,原件在日俄监狱博物馆里。

在纪念碑下方是两门大炮,炮身保存完好,只是其中一门炮炮口有损坏。大炮上面有很多刻字,尤其是有很多俄文,时间大多是1945年到1955年之间,应该是战后驻扎在旅顺的苏军官兵到此游览时刻写的,我找了一位懂俄文的朋友识别,他说上面写的基本都是名字和类似到此一游之类的话。

望台炮台是旅顺东部的制高点,在旅顺西部的制高点是太阳沟西炮台,也是旅顺俄军阵地保留最完好的一处。我到太阳沟炮台已经是中午了,和早上的细雨蒙蒙不同,中午太阳穿透云层变得毒辣,爬上一座小山,首先是一座手握拳的雕像,再往山顶走一点就是阵地。穿梭在这片俄军掩体中,那些石头如同当年大炮的温度一样。

203高地尔灵塔

很多人对日俄战争的印象主要来自历史课本所讲,这是发生在中国领土上的两个列强之间的战争,稍微喜欢历史的人可能会从司马辽太郎的《坂上之云》中了解日俄战争的背景。司马辽太郎美化了这场战争,带着他本人对明治时代的精神向往。

日俄战争以日本胜利告终,却胜利的格外惨烈,其中惨烈为最的就是争夺旅顺的203高地,我要去找寻的下一个遗迹,就是这片曾经吸饱了血的山头。

203高地因其海拔203米而得名,日俄战争中,203高地是西线的制高点,距市区和港口要塞很近,是双方争夺的重要阵地。1904年8月19日,日军在乃木希典的指挥下向203高地进攻,在1904年12月5日占领这座高地。203高地可以说是争夺旅顺的决胜点,占领这块高地,日军就可以居高临下炮击港口,逼迫俄军舰队出港。


我乘车进入203高地,这里被修建成一片公园,需要买门票进入,院内有景区车可以上到半山腰,再继续往上爬。天依然下着雨,这里作为中日友好单位而开辟了一大片樱花园,不过我去的时候樱花早已凋零了,就如同这山上曾经凋零的几万人一样。

在山上,远处可见一座子弹形状的塔——尔灵山纪念碑。为了纪念争夺203高地的惨烈战斗,日本人在1912年修建了这座尔灵塔,六边形底座由石料垒砌,基座是锈迹斑斑的褐色,上面的子弹形状雕塑是铜绿色。这座纪念塔的金属部分是用战后在203高地收集的炮弹皮和子弹壳铸成的。塔身上刻着“爾靈山”三个字,是指挥203高地战斗的乃木希典将军亲笔所题。

在这场战斗中日军伤亡1.7万,俄军伤亡6千余人,战后,乃木希典登上203高地题诗一首:“尔灵山险岂难攀,男子功名期克艰。铁血覆山山形改,万人齐仰尔灵山。”,他将此山更名为尔灵山。 

在这场战斗中,乃木希典的次子乃木保典阵亡于203高地,在此之前,乃木希典的长子乃木胜典已经在金州战斗中阵亡了。在尔灵塔下方,路边一条小路岔口走过去,我找到了乃木保典战死之处。一座四方的石头基座,上面立着一根石条,刻着“乃木保典君战死之所。这块纪念碑不是原件,共和国建立后,这块碑被砸碎,下半部分现在保存在日俄监狱博物馆里,上半部分找不到了。

在203高地上,我沿着山间小路穿梭在树林中,路边散布着当年俄军的指挥所、隔离带和射击阵地。这是一场异乎寻常残酷的战斗,乃木希典战术落后,面对俄军经营扎实的堡垒带,让士兵发起正面仰攻,均以失败告终,士兵死伤惨重。这场战斗让乃木希典在国内备受谴责,舆论抨击他枉顾士兵的生命只为自己的军功,要求追究他的责任,只有明治天皇力保他。考虑到乃木自己的儿子也死在战场,我想他大概不是迷恋功名,而是对天皇知遇之恩的感激,因为他这样的旧军人已经不合时宜了,当时走红的是维新派。明治天皇驾崩后,乃木希典剖腹尽忠。


旅顺的战斗成就了几位后来有名的人物,《坂上之云》的主角之一秋山真之就是其中一个,不过秋山真之更具有文人气质,完全是被他的哥哥秋山好古拉进了军队,日俄战争之后,秋山真之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一心想出家当和尚却不被批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刚刚50岁就病死了。

这场战斗的最高参谋长儿玉源太郎,当时已经当了8年的台湾总督,他的前任就是乃木希典。乃木希典根本不会治理地方,军费开销又大,一度想把台湾卖给法国,已经到了谈判价格的阶段,直到儿玉源太郎主政台湾,才通过发展制糖业把台湾牢牢控制在日本手里。夺取203高地时,儿玉源太郎要求乃木希典交出指挥权,他亲自指挥战斗,攻下了乃木希典久攻不下的俄军阵地。日俄战争后,儿玉源太郎制定了殖民满洲的方针,一手缔造了满铁,把他主政台湾时的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推荐为满铁首任总裁。

日俄战争虽然日本获胜,但并不意味着当时日本国力超过俄国,对日本来说,朝鲜与满洲是当时最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扩张方向,是战略关注的重心,但对俄国来说,远东只是次要方向,在高加索和中亚,俄国要处处面对英国的围堵,欧洲才是俄国的重心。日俄战争战败,对俄国来说充其量只是局部扩张受挫,但对日本来说却是举国战争胜利。

安重根纪念堂

在这些炮台,我看到的几块纪念碑的原件都被收藏在日俄监狱博物馆内,这引领我到这座博物馆内寻找。

俄国人在1902年开始修建这座监狱,但直到1904年战争爆发,仅建成一栋二层办公楼和东、中、西放射状的青砖牢房。战后日本人用红砖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改称关东都督府监狱,另外,监狱还设有工场,强迫囚犯劳动生产军需用品和生活日用品。1920年改称关东厅监狱,并将监狱扩展建设。满洲国建立后改称关东刑务所,1939年最后定名为旅顺刑务所。

我去这座监狱的时候,正好赶上当地一所学校组织集体参观,游客很多。监狱只有一部分开放,作为展厅使用。在其中一座展厅里,陈列着旅顺地区各处发现的日俄战争纪念碑。包括为了签订日俄《朴茨茅斯和约》的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的纪念碑、纪念金州战斗的乃木希典诗碑“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风腥新战场,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纪念夺取旅顺凤凰山的“攻城山碑”、东鸡冠山第二堡垒碑、1926年日本改老横山为剑山的石碑、白玉山纳骨祠净手槽、金州南山神社净手槽、旅顺三里桥俄兵墓碑、瓦房店妙法寺尽忠报国碑等等。

在旅顺日俄监狱内,曾关押并处决了一位撬动东北亚政治的人物——朝鲜义士安重根。我在探访中东铁路的时候提到这个事件,1909年安重根在哈尔滨火车站刺杀伊藤博文,被逮捕后,关押在这座旅顺监狱内,现在监狱里展出着他的牢房和绞刑架,还有一座安重根纪念堂。

我到纪念堂的时候,正好有韩国人在给安重根的雕像献花,纪念馆中摆放着安重根的诗作手迹,其中一张写着“独立”两个汉字,落款是“庚戌二月于旅顺狱中 大韩国人安重根书”。在他的绞刑架前摆着一张他临刑前衣着朝鲜民族服装的照片,雕像前的照片是被捕后穿着黑衣的样子,照片上的安重根相貌普通,俨然闹市屠狗者。

在我曾居住的上海,离我家不远的虹口公园里,也曾有一位朝鲜义士尹奉吉在此行刺日本官员,炸死日本上海占领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公园里有一座梅亭,就是纪念尹奉吉,他的字是梅轩。

朝鲜人的抗日历史前半部分悲壮,后半部分悲哀,英雄义士没落到好下场,殖民鹰犬成了窃国大盗,所谓抗日穷三代,爱国毁一生。

旅顺火车站

离开日俄监狱,我前往白玉山脚下的旅顺火车站,南满铁路的南方终点站,也是整个满洲地区最南端的火车站,可惜2014年之后已经不再发车了。1900年俄国修建了这座火车站,最初的位置在现在的火车站对面,后来作为车站派出所使用。现在这座火车站是1908年日俄战争后,日本人在俄国未完工的新站舍基础上建的,称为旅顺驿。

旅顺火车站是一座俄式风格的木质平房建筑,黄色墙面上白色线条装饰,屋顶是绿色的鳞片状铁皮瓦片,中间顶部为穹顶塔楼,站台上为木结构风雨棚,早期为了军事用途,铁道是直接铺进港口里的。

这座火车站虽然不再使用了,但还在售票,候车室内可以进入,我进去转了一圈没看到有人在,而且通向站台的大门锁住了,没法走到站台去。在这里拍照的人特别多,游客们都愿意来此取景,本地的老人们也会来这里怀念一下。如果我早四年来,这座火车站就会成为我此次南满铁路之旅的起点。

真是太可惜了,整条中东铁路北部干线和南部支线,都有很多小站已经没有客运业务了,只有少数慢车甚至检修车才会停靠。

鞍子山俄国墓地

离开火车站,我搭车前往鞍子山露国墓地,也就是旅顺苏军烈士陵园。

在这座墓地里埋葬的不只是苏军官兵,还有日俄战争俄军阵亡官兵和居住在旅顺的俄国平民。苏军烈士陵园前广场上耸立着苏军烈士纪念碑,进入陵园有一条通道,两侧是苏军烈士墓,这些墓碑上有一些带着十字架,还有一些装饰着阵亡士兵生前的军种,飞机或者船锚的雕塑。

通道的尽头是另一座纪念碑,纪念碑后面是一排矮树组成的树墙,树墙后面就是俄军墓地和俄罗斯侨民墓地。我走进墓园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大片墓碑上写着“露兵之墓”。日本人把俄国称为“露西亚”,将俄军士兵称为露兵,所以叫“露兵之墓”。旅顺争夺战中,俄军阵亡两万多人,其中14873具俄军遗骸就葬在园区内“露兵之墓”中,这是日本为俄国阵亡官兵修建的。

日俄战争结束后,双方在1906年7月8日成立了将卒遗骸委员会,负责战后俄军遗体的埋葬善后,这些墓葬里的遗体是从旅顺各个战场迁过来的。每个墓穴都是同一战场或相近战场阵亡士兵合葬的,墓碑上刻着他们阵亡的地点。

俄国墓地纪念碑

在俄国公墓的中心位置立着一座白色东正教标记的纪念碑,纪念碑中间还有东正教圣像。这是俄国为在日俄战争中战死的军人修建的,碑文正面写着“永远怀念为了信仰沙皇和祖国而献身的阿尔杜尔港的英勇保卫者”。

阿尔杜尔港是俄语转译的亚瑟港的意思,1860年,英国海军阿尔及利亚号护卫舰来到旅顺维修,以军舰指挥官、皇家海军上尉威廉姆·亚瑟的名字将这里命名为亚瑟港。

在俄军墓地我发现了一座石碑很精致的墓,我的朋友尹宁帮助翻译了一下碑文,上面用俄文写着“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我可爱的朋友”,这是一位1900年在天津与义和团作战中受伤阵亡的将军的墓,隶属于东西伯利亚军团。尹宁怀疑他可能是个贵族,不然不会33岁就当上军团司令。

在这片墓地里除了俄罗斯人,还有其他民族的墓,主要是犹太人。我发现了几座墓碑上面的文字不是西里尔字母,我发到朋友圈里,唐戈老师帮我问了李勤璞老师,才知道是希伯来字母,这是个俄国犹太人的墓。

尹宁补充说上面的两种文字虽然是希伯来字母,却是意第绪语,墓主人出生在奥匈帝国的捷尔诺波尔(现在是乌克兰境内,斯大林时期进行了民族置换,曾经那里是犹太人、奥地利人和日耳曼人的城市),在奥匈帝国的犹太人都用希伯来语来标注其他语言。犹太人的墓碑很有特点,是一个蜡烛一样的圆柱形,这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墓碑上的希伯来字母下面的西里尔字母也不是现在的俄语,而是十月革命前的旧俄语,很多字母不发音,现在仅存于教会斯拉夫语、保加利亚语、塞尔维亚语和马其顿语中。

在墓园中还有一些小孩子的墓,年龄大的十来岁,小的只有两三岁,一些墓碑上还有照片,照片上的小孩子非常可爱,但一些照片的脸部被毁坏了。

我走到墓地西北侧穿过一道小门,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是1907年日本为阵亡俄国官兵修建的纪念碑,碑侧面刻着:“旅顺阵殁露军将卒之碑”“大日本政府建之 明治四拾年十月”。碑的正面有一座白色雪花石柱,用俄文刻着这样一段文字:“这里是在保卫阿尔杜尔港的战斗中悔过的阵亡俄罗斯士兵的遗骸”。

纪念碑南侧另有一条通道,通道尽头有一个院子,院内有南北两座红砖平房,其中一座较高的是墓地祈祷所。祈祷所很小,正门上方有黑色铁制雨棚,雨棚上方是一个小小的东正教十字架,上方有梯形墙面,中心向内凹进去一块,镶嵌有马赛克圣母头像,再上方屋顶一个小小的洋葱头和东正教十字架。祈祷所旁边是守墓人小屋,红色墙面的一间平房。

走到雨中的苏军陵园,我站在纪念碑面前,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妈妈背叛了我们,他们都背叛了我们。

俄国墓地教堂

在旅顺,大部分的历史建筑都集中在太阳沟,被开辟成旅游街区,主要建筑基本得到了完善的保护,但还有一些改造严重失去了原貌。

我从苏军胜利塔沿着斯大林路向西出发,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废弃的建筑,只有两条狗在这里看门,朝着我狂吠。这座二层建筑坐北朝南面对大海,看起来很豪华,侧面有一座红色建筑,红色建筑正面有几根高大的立柱,墙面上有一些涂鸦。

这座建筑是曾经的关东都督府,也是关东州厅,建于1900年。最初是俄国建造的旅馆,日俄战争期间成为俄军医院,1906年日本将前一年设在辽阳的关东总督府迁往旅顺,并改名为关东都督府,实行军政合一,民政部就设在该楼内。

1919年,日本废除关东都督府,将关东都督府民政部改为关东厅,实行军政分治,这里成为关东厅民政部办公楼。1934年,关东局在长春成立,改设关东州厅,受关东局管辖,这里成为关东州厅办公楼。1937年关东州厅由旅顺迁至大连,此后,这栋建筑被当做旅顺师范学校和旅顺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校。1945年苏军进驻旅顺后,这座楼就成了苏军的礼堂和俱乐部。

现在这栋建筑已经废弃了,院门紧锁,院子内遍布杂草灌木,隔着铁门可以眺望到远处的大楼,白色墙面和黄色屋顶,还有墙面上的精美雕花。

旅顺博物馆

我从关东州厅继续向西走到中央大街,就是太阳沟最主要的几栋老建筑:旅顺博物馆、关东军司令部和华俄道胜银行。

1899年,俄国驻旅顺首任总督阿列克谢耶夫主持旅顺街区规划,在旅顺新市街中央部位修建一个大型广场,周围建立行政机关驻地、银行、邮局等,广场南端修建士兵俱乐部,就是今天旅顺博物馆的前身。1917年,关东都督府将原来的俄国士兵俱乐部扩建为博物馆,第二年博物馆开展,1934年改为旅顺博物馆。

旅顺博物馆后面有一大片绿地,原本是1929年日本人建的动物园,现在早就没有动物了,围墙等设施也都拆除了,但有一个特别巨大的圆形铁鸟笼还保留着,我走到那里看了半天,不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以为是个很现代的东西。

从旅顺博物馆越过友谊塔,对面的两层建筑是关东军司令部,建成于1903年,俄罗斯新古典主义风格。最初为俄国关东州陆军炮兵司令部,1906年之后作为日本关东都督府陆军部,1919年改为关东军司令部。1931关东军司令部迁到沈阳,这里成为日本关东军下属陆军医院。我去的时候,这栋建筑正在维护装修当中,没有开放。

在关东军司令部东面是华俄道胜银行,一栋两层的俄罗斯古典建筑。1898年,俄国在旅顺旧市街设立华俄道胜银行旅顺办事处,1901年升为旅顺分行,是当时关东州唯一的银行,从事国库金融事务,1902年迁到现在的地址。1915年改作关东都督府物产陈列所,展出文物和存放各种图书,是旅顺博物馆的前期展馆。1918年改为千岁街图书分馆。1925年改为俱乐部,成为娱乐场所。

经过这三栋广场建筑,我继续向北走,五四街和文明街一带东西向是旅顺的老街区,有很多日俄时期的建筑,多数是当年俄国和日本官员的住宅,除了被军区占用的大型官邸之外,其他的民居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开放的大型建筑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五四街与太光街交汇处西北侧的一栋两层俄式建筑,之前是社区医院,现在是海参博物馆。


在海参博物馆西南侧,是一大片住宅区,其中一座保存完好的老建筑是旅顺工科大学校长故居,这是一栋二层砖木结构的欧式建筑建筑,有地下室和阁楼,屋顶的设计和雕花特别漂亮。1927年旅顺工科大学校长、理学博士井上禧之助入住此楼,之后这栋楼就作为历任校长的住宅。

在校长故居继续向西,在一个下坡处转弯掉头,会看到一栋二层楼房,黑色墙面红砖墙边,这是肃亲王府。这栋楼房原是俄国人的别墅,日俄战争后归日本人所有,1912年,肃亲王从北京逃到旅顺,日本军方将这栋楼房作为肃亲王府使用。1912年,日本参谋本部的高山大佐、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与肃亲王等人策划成立蒙满政权,并在日本黑龙会的支持下组织了宗社党。

肃亲王为进一步取得日本军国主义的支持,帮助他实现复辟清室的梦想,将自己的女儿金璧辉过继给曾担任过乃木希典翻译官的川岛浪速作义女,金璧辉从此改名叫川岛芳子,成为著名的间谍。不过这栋肃亲王府并不开放,而且与老照片上的样子相差有点大,应该是后面修复改建了。


我在肃亲王府东南走过两三条街,道路转盘南侧是215医院,这是一座属于军区的精神科医院,在此之前是驻旅顺苏军的远东陆军总医院,里面有几栋老建筑。进入医院正门往里走,最先看到的是建于1901年的俄国尼克巴基赛旅馆,一座中间一层、两侧三层的欧式建筑,这是俄国统治旅顺时期开设最早的私营大型旅馆之一。1909年被日本改为关东都督府中学,是日本人在关东州创办的第一所日本男子中学,后来改为旅顺中学校寄宿舍。苏军接管后作为远东陆军医院的内科楼,现在是解放军215医院放射线科和疗养科楼。

在215医院内还有一座日本警察官练习所,最初是俄国人修建的商店,日本占领时期,这里先成为旅顺师范学校附属学校,后来关东州政府在此开设警察学校,1919年关东厅成立以后改称为关东厅警察官练习所,苏军接管后改为远东陆军总医院的院部。

关东州厅

之前提到华俄道胜银行曾经作为关东都督府物产陈列所,1915年,陈列馆搬到一座新建成的三层西洋古典建筑里,第二年改称关东都督府满蒙物产馆,这栋建筑就在215医院隔壁。在满蒙物产馆马路对面,我在墙面上发现一块残存的广告牌,上半部分被黄色墙面盖住了,下半部分露出来“廉卖所”三个字,这也是日占时期修建的一家商店,老照片上看最初的名字应该是“旅顺商业廉卖所”。

在满蒙物产馆南边一条街的距离,是曾经的旅顺大和旅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时的样子。这栋建筑建于1903年,1906年日本人将该楼改建为大和旅馆。1927年,上文提到的肃亲王的女儿金璧辉(川岛芳子)与蒙古王子甘布尔扎布在这家大和旅馆举行婚礼。1931年,溥仪皇帝从天津来到旅顺,在大和旅馆居住,与日本人达成了建立满洲国协议,1945年这座建筑被苏军接管,后来变成海军招待所所。

在大和旅馆对面是一排三层俄式风格建筑,这是曾经的旅顺师范学堂,建于1901年。1915年,日本将旅顺公学堂和金州公学堂的师范科合并,在此楼组成旅顺高等学堂师范科。我向东走到隔壁街道,这里有一栋建筑和师范学堂有点像,区别是全白色没有黄色装饰,也没有尖顶,而且只有两层。这是曾经的沙俄财政局,在日占期间,改为安倍晴明研究会,专门研究日本阴阳师安倍晴明。

在安倍晴明研究会街对面,有一座闲置的两层建筑,外观看起来保护状况不佳,有些破败,文物保护名牌写的是“海军新顺酒楼”,旁边一块字被拆除的红色牌匾上的印记是“大连结婚殿堂大酒店”。实际上这里原本是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是一个残酷的刑讯机关,这里应该有很多血腥凄惨的回音,在这开婚礼酒店,难怪已经倒闭了。

想要了解日本在旅顺的刑罚,在旅顺有一个更加全面的博物馆,就是关东都督府法院,在旅顺人民医院里面。这座法院由两侧平房与中间主楼组合而成,两侧平房是1902年俄国建的兵营,中间主楼是1906年日本人所建。建筑落成后,关东都督府的高等和地方二级法院入驻这里,朝鲜义士安重根就是在这座法院被判处死刑。1923年,地方法院迁至大连,1948年开始作为中苏友谊医院。1953年,苏军将医院移交中国政府,改为旅顺人民医院,2006年5月作为法院旧址陈列馆对外开放。


在旅顺的最后一站,我去了一个远离城区的旅游景点——老铁山,整个满洲地区陆地的最南部,黄海和渤海的分界线。我找了一辆车,艳阳高照的海滨,司机带着我前往老铁山,那里有一座标志性的灯塔。

我从老铁山停车场沿着台阶走上几分钟,在一片山坡上就能看到这座灯塔。1893年大清海关海务科把灯塔设置在这里,1898年老铁山灯塔移交俄国管辖,后来又被日本占领。1945年,苏军接管灯塔,1955年将旅大海域的航标设施全部交给中国海军管理。

我登上了老铁山,但是通向灯塔的小路并不开放,只能仰望一下灯塔,好在当天天气不错,中午的时候云层散开,阳光照射在海面上,能够看到黄海和渤海分明的一条界限,分开了黄蓝两色。

明天我将离开旅顺,一路向北。随着空间的变化,时间也在变化,大清国将变成中华民国,沙皇俄国将变成苏维埃俄国,明治天皇将变成大正天皇,东方在慢慢撬动,西方已经开始准备大战,这个世界从逐渐瓦解的19世纪,开始进入彻底破碎的20世纪。

下期预告

南满铁路之旅, 之三,营口:最早开埠的口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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