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茉莉的奢侈貧窮

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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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茉莉(1903-1987)。文豪森鷗外的長女,54歲開始寫作成為有名的散文家(在父親著作的版權到期,無法再倚靠版稅生活以後),代表作有「父親的帽子」、「奢侈貧窮」。
森茉莉和新婚丈夫在巴黎


「並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夢境與想像帶給人幸福。」


對森茉莉來說,奢侈,就是可以盡情地享受自己所喜愛的,沈溺在那些令自己感覺到快樂的事物當中。


在窮乏裡面,仍然可以享受的奢侈生活。



別誤會了,森茉莉並不是一個精神主義者,相反的,她完完全全是一個耽物主義者。


但是她所喜愛、享受的事物,在別人的眼底,可能會啞然失笑。因為「家具店或百貨公司裡的昂貴床台」,也比不上她房裡那張美國駐軍部隊淘汰出來的舊單人床。後者雖然殘留一些用過的汙漬,但是沒有多餘的雕飾,在她的心目中是完美地接近「法國湖畔家屋的樣式」。一張褪色了掛毯,被她當作至寶,因為剛剛好褪色的色調,呈現了記憶中巴黎的房間裡。那張充滿文藝復興氣息的哥白林掛毯。對森茉莉來說,躺在橄欖綠和柔黃色的棉被上,就可以帶她到法國小說家「夜晚的沙漠遍地冰冷黃沙的情景」,甚至還可以聽見「阿爾及利亞的女子吟唱情歌的歌聲飄送而來」。


森茉莉的房間裡,還有一盞搖搖欲墜、快要支離破碎的檯燈;書架上擺放著威士忌的塑膠空瓶和火柴盒。廚房裡的瓶瓶罐罐也都經過精挑細選,各自展現獨特的色彩和光線。「白晝的陽光和夜晚的燈光,把這些陶器、瓶罐、蔬菜、玻璃的周身反射的熠熠生亮;到了午夜時分,則閃爍著一個個微小的星形光芒⋯」


你會發現,森茉莉對顏色的描寫獨樹一格,閱讀這些關於顏色的描述是一種享受,讓你忍不住沈溺其中。這或許也是一種耽欲,沈溺在對色彩與光線的享受之中。原來對美的渴望,和肉體的慾望相同,也有可能令人無法自拔。


“早已乾枯的花朵像面料泛黃且變得虛薄的dentelle(蕾絲)的顏色,而花萼和花莖則像義大利運河的色彩。”


這一篇「奢侈貧窮」證明了森茉莉是一個散文好手。她的思維、表現形式簡直專為散文這種題裁而生。關於生活慵懶卻執著的態度,看似鬆散的結構,其實處處都是精練閃亮的文思。我喜歡在這篇散文裡森茉莉對自己缺乏生活能力的自嘲。或許對於有些人來說,會覺得她是在炫耀自己嬌生慣養的童年生活,身為鷗外的女兒,她所擁有的獨特的成長環境,是無人能及的資產。但我所讀到的,是中年的森茉莉對自己心境的坦然自剖。從嬌生慣養的富家女,到晚年失去經濟來源,必須鬻文為生的窘況,以及離過兩次婚的獨居生活。她用一種愉快的心境,接納了這個「雖然是五、六十歲的老婦人,內心卻始終保持著十三、四歲少女心態的自己」。接納了這個「如果每天會從天上飄下千元大鈔,其實一點也不想寫任何東西的自己」。


如果說她為自己感到自豪,是那個原本連洗髮都由女傭代勞,從來不曾做過任何打掃的茉莉,現在也可以像「拉奧孔群雕」,露出猙獰的姿態把洗好的衣物擰乾。雖然只要多買一根稍大的蘿蔔,就覺得手快脫臼了,只要多洗幾件衣服,細皮嫩肉的手指甲就會斷折流血,木屐的夾帶也一定要用上等的純天鵝絨,不然就會磨破腳指頭。但是她不曾覺得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而是以度過種種人生,擁有獨特經歷而成為了現在的自己自豪。


在父親的保護與寵愛下成長的森茉莉,從父親那裡得到最大的資產,就是她能夠接納並且愛自己的原貌。也讓她有一種獨特感性的眼光,能夠欣賞周圍的美。這或許是深知道自己被愛的孩子才有的特權。他很容易覺得自己是可愛的,也很容易覺得別人是可愛的。這些都不需要透過證明或比較才能取得。


可以說,森茉莉所享受過最大的奢侈,並不是童年從德國訂製的洋服,或是和丈夫到巴黎度蜜月,而是父親的寵愛。因此當物質不豐裕時,她仍然活在「富有」當中。她不曾感到自己需要擁有什麼人人稱羨的事物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這個價值在父親的愛裡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所以「奢侈貧窮」這篇文章是這樣結束的,茉莉在住處附近的街道散步,悠遊自在的,神采奕奕地走著。雖然這條街上不認識她的人,看見的是「蓬散的頭髮下,有張由十三歲少女的面孔直接變老的奇妙容顏」,或是有些人知道她是「那個赫赫有名的文豪的女兒」,而在她經過時議論紛紛;或是在租書店的店員眼裡,她只是那個借了克莉絲蒂的推理小說卻忘了還的老太太⋯但今天她也抬頭挺胸地走著,因為她知道自己是誰。這是森茉莉真正令人羨慕無比的奢侈,無法被奪去的、豐厚的價值感——她是父親所愛的女兒。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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