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忠雄之跟著高中生去爬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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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雲與蕃人」書中,鹿野忠雄爬卓社大山時,還是一個高中生。這位高中生本來想要偷偷越過警備線,潛入有抗日份子出沒的六龜地區登山,卻因為得了傷寒而無法成行(後來發現好像是登革熱)。身體稍微恢復以後,他先自己一個人到阿里山上去療養身體。這場卓社大山之行的豪舉,就是從阿里山起行。

鹿野忠雄(1907-1945)是一個很特別的學者,如果在今天他就是那種必須靠特殊選才入學的學生,雖然他對於動植物學、民族學的熱忱和知識都不輸給任何人,但他那有點不受控的,自由自在的個性,似乎也不適合在正規學術體系裡工作。其實鹿野忠雄差點就變成所謂的萬年博士生,他「跨領域」的學術眼光,在當時講究權威的學界不太容易獲得理解。

「當時動物學科的人把鹿野看成動物學者或昆蟲學者,而人類學科的人又把他看成民族學的新秀。」

大概兩方面的教授都希望鹿野下定決心,到底要往哪方面發展。因為在雙方看來,鹿野都在做一些不務正業的事。鹿野對於學問的研究是從活生生存在的自然和對人真誠的興趣而來,在他看來大學裡面所謂的理論和權威,都有點像是紙上談兵。

所以鹿野忠雄並沒有能夠在東京大學申請到博士學位,後來是京都大學的教授向他伸出援手,讓他以台灣雪山山脈動物地理研究論文,拿到了京都大學的博士。

對於鹿野忠雄來說,頭銜和名稱可能不是那麼重要,他只想繼續從事自己最喜歡的研究,只要當下他感興趣的就會一頭熱地栽進去。

「山、雲與蕃人」書中,鹿野忠雄爬卓社大山時,還是一個高中生。這位高中生本來想要偷偷越過警備線,潛入有抗日份子出沒的六龜地區登山,卻因為得了傷寒而無法成行(後來發現好像是登革熱)。身體稍微恢復以後,他先自己一個人到阿里山上去療養身體。這場卓社大山之行的豪舉,就是從阿里山起行。

「卓社大山之行」這篇文章,詳細描寫了1928年從阿里山到埔里的交通方式。

現在如果要從阿里山到埔里盆地,最快的方法是坐台灣好行下山,到嘉義高鐵站乘坐高鐵到高鐵台中站,再從台中站乘坐台灣好行到埔里。

這是在公路運輸發達的今天,所以有這種便利的交通手段,在1928年的當時,不管是機動車輛或是公路都不普及的時候,一個高中生要怎麼乘坐公共運輸工具從阿里山到埔里呢?

1928年還沒有阿里山公路,從阿里山下山到嘉義的交通工具是登山鐵路。

“晨霧很濃,濃得轉爲灰色,沿線所見的紅檜似乎有氣無力地輕搖著枝葉。森林火車行駛中,車輪的「咔噠—咔噠」聲和汽笛憂鬱的悲鳴不絕於耳。

我想從車窗眺望塔山挺秀的斷崖,可惜窗外霧茫茫,玻璃外粘附著白濁濁的水滴,什麼也看不見。冷冽的山氣陣陣襲來,我忙著添加一件外衣。

火車通過幾個山洞,過了二萬坪、十字路後開始下降,獨立山以下從暖帶林進入熱帶風光,氣溫大幅度上升了。全開的車窗外所見的闊葉樹和田野,都輝映著強烈的陽光,到處都有茂盛的巨竹叢、恣意生長的樟樹林,以及張開翠綠色翼羽的芭蕉群落,這些熱帶植物長滿於山坡。

小火車循著窄軌蜿蜒爬行,接近水底寮時左邊出現明亮的嘉義平原,平原的另一邊是關仔嶺鬱黑的森林。等到赭土上的茶園出現,小火車已駛進嘉義市北門站,下午四點抵達。

盛夏的平地的確很熱,尤其今天早晨才離開早晚冷得令人發抖的阿里山,當天下降到平地的我特別感覺熱暑極為難受。利用縱貫線火車還沒到嘉義站的時間,我走上街道。街上行人似乎都在一個叫做「盛夏的熱鍋」中走動。已西斜的太陽沒有減弱熱力,反而更猛烈地照射著,我在四周的紅磚建築物包圍下,感到一陣眩暈。”

這是1928年的7月,南部盛夏的時侯。

即使是炎熱的氣候,也沒有減低鹿野想要攀爬卓社大山的熱情。

要前往登山入口必須先到埔里。從嘉義火車站轉搭縱貫線,在二水站下車,從這裡轉搭集集線。

到二水時已經是日暮了,早上10點出發的森林火車,這一段路包括在嘉義火車站等車的時間,花了幾乎一整天。

(在嘉義)“火車進站後,我擠進爭先恐後的人群上車,坐定以後開始悠閒地看風景。窗外稻田水盈盈,映照著夕陽黃金色的餘暉,黃昏時分火車駛入二水站。我選一家很誇張地叫做中央大飯店的小旅館過夜。”

在以鐵路為主要運輸手段的年代,縱貫線連結集集線的二水是重要的轉運站,因此在車站旁邊的小旅館,也很有氣勢的稱為「中央大飯店」。

在二水過夜的一晚,充滿了對於即將開展旅程的期待。

“沖洗身體後從樓上看東方的天空。黃昏中夏蟬不忘情地,猶然在合唱白晝之歌。夕陽把近旁的河階染紅了,遠方淡紫色的天空下,中央山脈連峰已經被暮色中的近山黑影遮住。

二水是台灣縱貫鐵路的一個小站。從這裡有兩條支線伸向南投和水裡坑的外車埕。這裡只有一條小街,蟬鳴吵雜,木瓜樹結實纍纍。夏日悶熱的小鎮,是給從西海岸走向中央山脈懷抱的山客打尖的地方。這是一個入山的門口,走進去的人都滿懷著喜悅。假若天氣晴朗,從二水可以瞭望到淡藍色的深山。

風歇了。夜晚竟然如此悶熱不堪。天色全黑以後,一群蝙蝠在空中無聲地交飛。我從悶熱的蚊帳逃出,在走廊茫然地看著朦朧的星光到夜半。”

從這段描述可以知道,飯店樓上可以遠眺河岸,因為不是日式旅館,所以似乎沒有泡澡的地方,只能沖澡。

第二天搭乘集集線的車站就在旅館對面,十分方便。早上9點的車,到達集集線的終點站外車程時,車站的掛鐘顯示11點多。

鹿野的筆像鏡頭一樣,記錄下集集線沿路的景色,和火車上上下車的人們。

他的描寫讓我忍不住欽佩作者不愧是一位博物學者,他的觀察力十分驚人,如同相機一般記錄下許多精彩的細節。

在許多乘客當中,可以感覺到這個名為鹿野的鏡頭,特別關注少數的「蕃人」(原住民)。

他注意到一位布農族的乘客,還特地上前攀談。可以感受到他對於原住民特別的好感。這時還是高中生的鹿野,大概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以研究原住民作為自己終生的職志。

“列車於九點開,沿著濁水溪疾行。火車兩旁的景物反射著白熱的陽光,車內的空氣快要沸騰了。綠油油的水田平闊,飛下來覓食的牛背鷺點點,白羽和綠葉形成鮮明的對比,非常悅目。

部分水田還沒完成捧秧,田水濁濁的。戴著斗笠的小孩騎在牛背上,泡在泥水中的水牛,帶著無聊的眼神看著急駛而過的火車。

慢車每站都停。停靠於小車站時,月台上砂石的反光射進眼睛引起刺痛。

上、下車的旅客很多,可見偏僻的鄉下都有很多人住。有些人挑著食物擔子,喋喋不休地交談,他們步出車站後,一下子消失於苦棟行道樹的濃蔭裡。

一個留著長髮、眼神銳利的蕃人,從漢人吵雜聲中擠進車廂內,默默地坐著。從他的體格和服裝可以猜出他是布農人。在車上很無聊,我想起幾個布農語詞,試著和他交談幾句。交談中,車子通過火災後長出的雜木林,有的在軌道旁,有的更遠,把遠方的高山遮住。從車窗只能看到低矮的丘陵。”

在水里坑站(水里)下車的最多,乘客幾乎傾洩而出。這裡是登玉山的登山口,布農族蕃人也在這裡下了車。水里是一個漢人城鎮,鹿野觀察到漢人的磚屋櫛比鱗次。

從外車程開始,轉搭「手押台車」到埔里。

鹿野說,「台車」就是日本內地的「トロッコ」(特洛克)。

「トロッコ」是在軌道上行駛的礦車,台灣的「台車」也有點類似,是行駛在軌道上的簡單裝置,有的看起來只是一塊附了輪子的木板。

台車行駛的輕便軌道比五分車更窄,可以想像安全速限更低(軌道越窄,限速越低),但台灣的手押台車多半建設在地形崎嶇不平的近山丘陵地帶,下坡時常常衝快,其實安全性相當可慮。

鹿野說從外車程到埔里的台車比較「豪華」,上面有藤椅,還有遮陽的帆布,外型可能有點像在現在觀光地常常可以看到的四輪電動腳踏車。

上坡的時候,由苦力推著台車,是相當辛苦的重勞動。

“客人坐在台車上,雖然有帆布遮陽,正午的陽光仍熾熱如火,暑氣逼人。ㄧ個苦力彎著腰從後面推車,曬黑的皮膚滲出的熱汗瀑布般直流;而乘客則對推車的苦力視若無睹,悠閒地抽煙,不停地埋怨沒有涼風。乘台車簡直是貴族享受。”

下坡的時候相當刺激。

“正在思索中,台車忽然從斜坡全速滑降,苦力馬上從後面跳上車,為了防止有人或水牛闖進軌道來,汽笛聲鳴個不停。據說下陡坡的速度可達每小時四十哩,所以台車一定會讓不顧生命危險的飆車族狂喜。”

雖然乘坐台車有點風險,但鹿野仍然享受其中,甚至說自己喜歡台車甚於火車。

可以零距離的接觸外面的空氣、風景,和速度的快感,這是火車沒有的樂趣。

作者描寫台車沿線的風景,感覺身歷其境,色彩、香氣、光線栩栩如生。

“軌道兩旁是台灣中部華麗的熱帶風光,走馬燈似地向後移動。長滿於山丘的植物以紅楠和樟樹為主,枝葉茂盛,在驕陽照耀下欣欣向榮的樣子,很像長毛狗的蓬鬆狗毛。濕林裡有蕨類及蘭科植物纏附於樹上,底層植物是群生的姑婆芋。

抬頭一看,山雖然不高,卻產生鈷藍色的嵐氣,彩虹一般浮現於空中。溪畔台灣魚狗的青藍色羽翼閃動著耀眼的光彩,有溪石的地方,蜻蜓張開著幾乎透明的薄翅。”

台車在大林抵達最高點,之後一路下坡衝進埔里盆地,最後在下午三點抵達埔里街。這裡是新高郡役所的所在地,鹿野要在這裡申請入山許可。

埔里街當時還是被習慣性的稱呼為「埔里社」,因為這裡原本是熟番部落(平埔族)的所在地。

“這裡的人口大約二萬四千人,整排的漢式磚房中,頗富內地風味的日式房屋點綴其間。街市外圍是綠油油的水田和廣闊的甘蔗園,被茂盛的樟樹林包圍著。鈷藍色的群山環繞著整個盆地。”

從外車程出發,乘坐手押台車到埔里已經是下午三點,就算還是年輕的高中生,乘坐了快四小時的雲霄飛車也免不了腰酸背痛。

埔里是到了,但眼前仍有難關,因為鹿野雖然事前已透過山岳會寄出委託函,給新高郡的理蕃課,不過鹿野也知道理蕃課常以警力不足,無法調派警備員護送為由,拒發「入蕃許可」。主要因為當時山區仍有許多並未完全控制的區域,例如卓社大山就是布農族、賽德克族、和泰雅族不同勢力常起衝突的地方,在沒有警力護衛下進入山區相當危險。

其實鹿野原本就沒不希望警察跟著上山,他嚮往的是一場純粹的冒險,頂多雇用幾個蕃人腳夫和嚮導一起上山即可。“遇到珍奇的事物就驚奇,遇到恐怖的事情就心驚膽顫,凡事順其自然。”

這個「凡事順其自然」完全可以看出鹿野樂天的個性。從這裡也可以明白,為什麼鹿野會深受原住民的吸引,因為他自己也有和原住民完全一模一樣的,無憂無慮的個性。

鹿野忠雄在國中的時候,曾經在暑假一個人坐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從東京到福島進行探索之旅。這張照片是國中時的鹿野和腳夫。不過一個小孩出去玩抓蟲,還能雇用腳夫陪著,感覺有點家世顯赫。

入蕃許可果然被打官腔拒絕,但是少年鹿野沒有那麼容易放棄,他直接走進新高郡役所,找新高郡守及警察課長商量。“經過長時間的對談”,郡守和警察課長居然被說服了,連鹿野本人都感到「意外」。

話說可以直接面見郡守和警察高官,而且願意跟他長時間對談,再次覺得這個高中生應該不是什麼普通來歷。

“我因為事關重大,提出種種非攀登不可的理由。最後很意外的,我的辯白奏效了。”郡守和課長有可能實在被煩到受不了,這樣下去要怎麼上班,最後只好同意。

在很多年以後,在二次大戰期間的南洋,鹿野也像這樣向毫無討論餘地的軍方據理力爭,要求釋放被囚禁的美國學者,鹿野使出軟硬兼施的手法,最後居然讓軍方答應了。從這件事來看,從十七歲到三十二歲,鹿野一點也沒有變那個「一旦決定做什麼,就擇善固執地堅持到底」的個性。

郡守和課長雖然同意他上山,但也擔心他出了什麼事要負責(不愧是公務員),提出的條件是指派三名武裝巡查隨行,還要很多蕃人帶槍一起上山。

於是事情演變成一支龐大的隊伍,聲勢浩大的護衛一個高中生去爬山。這實在不是鹿野的本意,可以說跟他原本的想像差太多了,他有點失望。

但如果不接受這個條件,郡守就不肯發給入山許可,鹿野也只好勉為其難的同意。

雖然低調的青少年感覺尷尬,但為了爬卓社大山,鹿野也只好忍耐被當作小孩的屈辱。

事已至此,也只好安慰自己:「大隊伍的探險活動也有可取的地方,有時候試一試也好。」

埔里街上有許多蕃人下山進行交易,鹿野在街上看到泰雅族人、霧社蕃人和布農族人,他們和漢人有明顯不同的服飾與裝扮,吸引了鹿野的目光。

埔里盆地有著與外界隔絕的地形,唯一的出入方法就是鹿野搭乘的台車軌道路徑,有些遺世孤立的味道。在周圍一片群山包圍當中,夜晚繁華的燈光景色十分奇特。(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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