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人類世中,悲觀的積極主義:吳明益、金磊對談「繫於山海:用書寫與攝影面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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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於2007年就相識的作家吳明益與鯨豚攝影師金磊,兩人將彼此共同的自然經驗,透過對談的方式分享他們如何將自然納入創作,以及成為環境運動倡議者的緣由。
水下鯨豚攝影師金磊(左)及作家吳明益(右)

「自然環境」一詞,有時看似抽象,卻無所不在地影響所有人的生活,亦成為創作者的靈感與依歸。Openbook以環境議題為主軸,推出「島讀共讀體」系列活動,首場講座「繫於山海:用書寫與攝影面向自然」,邀請作家吳明益與鯨豚攝影師金磊對談,分享他們如何將自然納入創作,以及成為環境運動倡議者的緣由。

對談人:
吳明益(作家、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金磊(水下鯨豚攝影師、Ray Chin Images影像工作室負責人)

文字|陳姵穎(報社編輯)
攝影|安比

講座開始,吳明益率先與聽眾分享他與金磊的相識。倆人初次見面是2007年,那是個對他們皆具人生轉捩點意涵的年份。彼時吳明益對大學教職感到疲乏,有意辭職專心創作,同年出版小說《睡眠的航線》及徒步旅行的生態觀察《家離水邊那麼近》。由於受邀為黑潮文教基金會的解說員培訓授課,結識了任職其中的金磊。

一向對投注神魂於科學真理之人感到著迷的吳明益,創作涉及專業知識時,總不忘請教科研人士的意見。2018年出版的《苦雨之地》小說集,第五篇〈恆久受孕的雌性〉引述了美國原民小說家Linda Hogan的《靠鯨生活的人》──獵人會潛入海中,用最快的速度將捕到的鯨嘴縫起,以保存鯨肺中的空氣,避免鯨沉入大海。

金磊看過初稿後,直言如此美麗的故事實有謬誤,鯨的嘴並未通向肺,沒縫住噴氣口,鯨無法漂浮於水面,吳明益必然得在作品中「更正」這段描述。虛構的小說世界仰賴大量真實資訊,當描寫筆下角色在自由潛水(Freediving)缺氧失去意識,需要多久才能甦醒?不曾潛水的吳明益,也是靠賴金磊找來相關論文,為他解開謎題。

➤拾筆畫蝶,融入文學書寫

成為作家之前,少年吳明益的夢想是成為畫家,但礙於辨色障礙,繪畫只能成為興趣。然而這份興趣仍能融入創作,從《迷蝶誌》、《蝶道》,到後來的《苦雨之地》及《海風酒店》,都見得到他的繪畫作品。

吳明益說,在編排每本書時,他秉持「把理念變成實踐」的信念。以《迷蝶誌》為例,當他從瘋狂為蝶著迷、抓蝶製作標本,逐漸意識到其中蘊含的生命倫理時,他的改變,便是拾筆繪蝶。新版《迷蝶誌》的《手繪蝴蝶展翅圖》別冊中,即是透過那些彷彿標本的圖框,去傳遞某些倫理上的暗示。

而《苦雨之地》中模仿18世紀科學繪圖的插畫,則含有向已然消逝的博物學家及其年代致敬的意味。他說:「繪畫這件事,背後可能有非常複雜的運作意識,而非只是一種美學觀點而已。」

長年對蝴蝶及攝影充滿興趣,甚至出版《浮光》一書,何以並未踏上生態攝影之路?吳明益先引述他熱愛的小說家魯西迪(Salman Rushdie)受訪時的一段話:

「文學也許很弱,在世界沒有真實力量,但是,某方面來說,它有所有最廣義的敘述,我們能把自己的追問放入小說,從而挑戰我們自己,拒絕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挑戰所有政治正確、姑息苟且和恐懼。文學是最大無畏的形式。」

2018年吳明益參與「黑潮島航計畫」,以逾兩周的時間遶島航行。當船航行到定點,看著金磊與夥伴穿上潛水裝備下海拍攝,有許多時刻是徒勞無功的。投身科學或生態領域,便是要不斷面對「空無一物的日常」,而後又從中累積。

金磊曾力邀吳明益同去東加拍攝鯨豚,但吳明益「缺乏勇氣」地婉拒了。又如活動前閒談得知金磊會後要開夜車回花蓮,隔日凌晨4點上帆船出海,吳明益深知,以己身的天賦、毅力及感受力,選擇文字是比起生態攝影,更適合自己的方式。

➤在觀看、等待與反覆按下快門之間,思考生態攝影的意義

金磊回憶黑潮島航的海上時光,該項計畫邀請吳明益、畫家王傑等具人文背景的夥伴參與,習於出海調查的他,得以見識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如何進行各自的工作。

好比王傑在驚滔駭浪中,仍能秉持自身節奏,持筆描摹或著色。金磊尤其佩服吳明益當時每天產出5000字的日誌 。大抵是身為左撇子之故,寫字對金磊自小就是困難的,當他在高中擁有一台Nikon FM底片機時,興許就埋下了成為生態攝影師的種子。

基於對生物的興趣,金磊大學及研究所做植物及蛇類研究,一天到晚往山裡跑,因緣際會下前往花蓮,起初只是想認識鯨豚這類海洋生物,最後卻深受吸引,並於2001年加入黑潮基金會。

他與聽眾分享一張2006年首次由底片機換成數位相機的海豚尾鰭照,以及後來「進步到拍到有頭的海豚」相片,水下工作的艱辛有極大成分在於等待與搜尋,7、8個鐘頭裡,真正能與鯨豚接觸的時間或許僅有短短的20分鐘,他認為生態攝影即是生態觀察的過程。

底片年代,一捲僅36張,有限資源下張張彌足珍貴。剛開始拍鯨豚,金磊常出海拍了一整捲,上岸沖洗才發現一張都沒拍到,全是海豚跳躍入水後留下的水花。可恰是在這些不斷嘗試換來的失敗中,培養出抓住海豚出水瞬間的直覺。而今回頭看,「我仍覺得那些過程都是珍貴的水花。」

一如吳明益在迷蝶過程中逐漸體察的生命倫理,金磊同樣在按下快門的反覆中思考:「漂亮的生態照」還能帶來哪些意義?「我開始想呈現我與生物、與環境的關係。」

從急於拍下所有與鯨豚相遇的瞬間,到垂著相機靜靜觀看,純粹感受與鯨豚相遇的撼動;從習於將被攝者填滿畫面,到將之比例縮小;水的波紋、雲與船漆的反射、大翅鯨吐出的炫目氣泡、虎鯨捕食留下的猶如星空的碎屑……金磊的攝影作品產生質變,寫實中有了更多的意象與意念,得以更為深刻震懾、觸碰觀者的內在。

(攝影師|金磊 Ray Chin)

➤創作者面對AI的改變與不變

談起如何看待彼此的創作,吳明益表示,攝影曾經不被某些傳統的藝術家視為藝術的原因,在於被攝者及光線等媒材,並非是攝影者「創造」出來的。然而在他眼中,金磊投注在鯨豚身上的時間,與米開朗基羅耗費在牆面或大理石上的時間實質上並無不同,同樣展現了創作的精神與實踐。

藝術的能力也包括挑選,攝影師決定要讓什麼進入其鏡頭、如何在拍攝的一千張照片中找出那張會讓人印象深刻的照片,本身即具有巨大的創造性。金磊自認是個不太有創造力的人,過往所受的科學訓練讓他理性看待調查的對象,然而透過閱讀吳明益及諸多作家的作品,帶給他全新的視角去理解萬物。

吳明益提及相較於諸多藝術創作隨著科技進展產生劇烈變動,文字似乎沒有太多改變,金磊則認為文字是最能細緻記錄萬物細節的媒材。他舉例,即便現今攝影器材推陳出新、銳利畫質隨手可得,許多經典影像仍無法被超越,「重點就在於故事」。生態創作的特性是待在房間裡無法誕生作品,金磊開玩笑表示,雖然現在人人能運用ChatGPT寫自傳、能關在房內創作,但在他看來,便少了靈魂。

「生成式AI」(Generative AI)近年爆紅,當文字與影音皆能仰賴AI,身為創作者該如何面對趨勢的改變?吳明益認為,隨著科技與時代快速變遷,人們難以預測未來,日常中他也倚賴AI帶來的便利,好比運用AI翻譯外文信件。

今年上半年,吳明益新開設一門「影像詮釋與創作」,每堂課與學生分享AI改變影像的例子,好比日前已有使用AI拍攝的MV出現,美學邏輯已然與運用膠捲出身的他大有不同,儘管他跟不上,但身為教學者,引導學生了解最新進展,並且和他們討論各種可能性,是他認為應做的事。

而金磊身為影像工作者,作品不時有展出或放映的需求,得滿足特定的長寬比,因此他無法如當紅的短影片採取直立式拍攝,但他同樣會運用AI,好比透過特定網站生成需求的音效,節省大量自行剪製的時間。

金磊認為,比起擔憂被AI取代,更重要的是創作者如何使用這項工具,「就像我想做生態攝影師的初衷,與AI的出現毫無干係。」他以發明塑膠袋的工程師Sten Gustaf Thulin為例進一步說明,其初衷是為了發明對環境更友善的產品,反而是人們的惰習造成災難。或許有天《駭客任務》晶片植入大腦的手術成真,AI與人腦創作的分界將變得模糊,就有賴未來的人們進行更深層的探討了。

➤為環境發聲,記錄珍貴瞬間,呈現複雜世界

創作以外,吳明益和金磊都是環境保育的倡議者,這也是兩人在準備本次講座時,期待與聽眾談論的議題。由於吳明益的女兒養了倉鼠,他在觀看相關影片時,發現在德國若要飼養倉鼠,飼主必須先了解相關知識,連籠子也有特定規格,以維護倉鼠的福祉。

借鏡台灣去年的蛋荒議題,實與雞隻健康息息相關,要改善傳統雞舍的弊病,包含如何設計雞舍,降低雞農與石虎的衝突,既是生物知識、動物福祉,也關乎規範。金磊以漁民誤捕魟魚等生物而躍上媒體版面時,常在網路上遭到具保育意識民眾的撻伐為例,思索漁業與永續如何並存?

20幾年來在黑潮文教基金會見識無數分歧,金磊認為與其僅在社群宣洩憤怒,「起而行」才是解方,因為「議題倡議是一種悲觀的積極」,不去做永遠不會有改善的可能。這也呼應了吳明益12年前以母親之名創辦「吳鄭秀玉女士黑潮獎助金」的起心動念,這項獎助計劃迄今已鼓勵48名相關工作者投入海洋研究保育或藝術創作,串連成為海發聲的力量。

若要賦予自然書寫、生態攝影一個較為特殊的意義,或許是創作者偶在無意間記錄下某些珍貴的瞬間。年年追著鯨豚洄游,金磊有一回隨公視赴日本利島欲拍攝居住該島十幾年的海豚,抵達當地機場,卻收到海豚消失的訊息,團隊只能改變採訪對象。

事後爬梳,他想團隊實際上是記錄下一座仰賴鯨豚觀光產業維生的島嶼,發生巨變的一天。這些經驗讓他體認到,人類的時間尺度其實很小,因而容易將自然變動視為劇烈的震盪,比如今年4月的花蓮大地震,以島民視角是重創,以地質視角來看,不過是地殼「抖了一下」罷了。

吳明益認同金磊的觀點,他的創作途徑涉及大量田調,使他漸漸轉向一個旁觀者的位置。《海風酒店》書寫的場景,恰是大震後產生大量落石坍方路段所在的和平、和仁到崇德之間的區塊,而他創作這本小說的目的,便是要將台泥於DAKA園區的介紹中,挪用太魯閣族巨人神話美化開發爭議一事給扭轉回來。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在神話裡,太魯閣族巨人會騷擾良家婦女,也會奪取他人性命,以現今來看全然「政治不正確」,他想呈現的,實是人們所處的複雜世界,以及身處其中面臨的複雜議題、複雜選擇。趨利是人的本能,但倫理判斷,就不再只是本能。

在所有複雜的議題裡,生死或許是最艱困的一項,金磊在拍攝中遇過許多新生及消亡。有回在東加遇見一隻與母鯨失散的幼鯨,船隻試圖協尋未果,當夜幕降臨不得不返航,眾人深知幼鯨殞落的命運,是自然並不仁慈的一面。

吳明益以與女兒露營時的一段對話反響,那回他故意與女兒躲貓貓,當女兒拿著手電筒找到他時,他問:「若妳一直沒有找到我要怎麼辦?」年幼的女兒給了出乎意料的回答,「她說,我會跟媽媽努力生活下去。我非常感動,活下去這是人生的正常選擇,你會傷心,但還是會吃雞腿飯。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影響她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年輕時不曾想過自己有天會成為父親,而今處在上有老、下有小的階段,在陪伴老母親的時間裡,無法慣常書寫的吳明益著手創作給女兒的繪本,興許日後付梓。若非生命歷程有所轉變,小說家吳明益可能並不會去思考這類事情。一如他所言,「同種生物互相理解是何等困難,更何況是不同的生物呢?」

➤Q & A

講座現場聽眾提出了許多精彩問題,特摘錄對答如下:

Q:小說是虛構想像的,可以架構時間空間觀、邏輯等等,為何老師堅持考證細節、真實性

吳明益:開玩笑地說,假使你是詐騙集團,要騙到人,其中一種方式是逼真。回到真實一事,稍早提到的《靠鯨生活的人》中,寫到一個角色出生時是有鰓的,後來動手術摘除。讀到這段時我就該明白,Linda Hogan筆下縫鯨嘴的段落應該是她編造的,然而我如此沉迷,認為這是真的。這便是Linda Hogan把小說中的現實建構得非常美麗,昇華為敘事的藝術了。

Q:請問明益老師不管是因為興趣(繪畫、攝影、寫作等)還是小說素材的收集,在跨到較新、陌生領域時,怎麼建構自己對該領域的知識系統?老師覺得在現在這個時代,還可以成為博物學家嗎?還是老師覺得現代的博物學家會是長什麼樣子?

吳明益:在過去確實有博物學家一詞,但當今世界的知識如此複雜,要達到被其他領域的專家認可的「博物」、「博學」已經近乎不可能了。

我想說的是,面對陌生的領域,我們的目標不需要是成為眾人景仰的專家,但要有一種渴望。怎樣的渴望呢?我想用下周將接受的訪問舉例。這個訪問裡我要與同時是我讀者的一個樂團對談。由於雜誌有拍攝需求,可我個人是不拍照的,我便提議讓樂團到我收藏腳踏車的空間拍攝,這樣我彷彿也在畫面裡。

我蒐集的古董腳踏車有30幾輛,每一輛都妥善保養,當大家談起古董腳踏車時,這個小眾圈子也許有人會知道有某一輛車在我的收藏裡,這也會帶給我一種生活的滿足與成就,它的趨力就來自一種「渴望」。你作為一個人,而不只是一個小說家,不是嗎?人的人生裡面有好多層面的東西,小說是其中之一。因此,寫小說時去理解、吸收某些知識,不只是建構小說的方法,也是成立你自己人生的方法。

Q:想請問金磊老師,常常看到感動的畫面時,不知道該拿起相機拍照還是用眼睛去感受,想請問老師會怎麼做呢?

金磊:相信你的直覺,你想要幹嘛就用你希望的方式去完成,雖然好像沒有回答一樣。我的工作常帶人出海,大家都會想要拍出好照片,但對我來說,回到前面分享的,觀察始終是第一步,才能延續到與野生動物產生連結。照片很重要,但當你想用眼睛看的時候,不拍照也沒有關係,當下的畫面依然會屬於你,那些感受才是最真實的東西。

Q:聽過兩位老師的分享,個人覺得不管書寫或攝影,兩位都是先有入微觀察,再以不同的媒介傳譯出來。想請問兩位有沒有一些建議,可以培養自己的觀察力,提高自己的認知,以及找到適合自己的表達方法後,好好表達和呈現自己的觀察呢?

金磊:我的回答就是下苦功,這件事沒有捷徑。我想分享印象深刻的一件事,當年還跑山上時,帶了一個健行活動,我在步道上發現一隻茶斑蛇掛在樹幹上,旁人卻無所覺。當你有越來越多的野地經驗,漸漸會理解到在野外觀察,保持安靜是非常重要的事。為了更成功地拍攝蛇類和蛙類,我甚至訓練自己走路也要盡可能無聲。

拍攝鯨豚也是同樣的道理,鯨豚何時會跳起來、尾鰭何時會出水、要在那之前按下快門……這些東西是偷不來的,只能扎實地進入那個環境,練習做更多的觀察和嘗試。

吳明益、金磊與現場觀眾問答熱絡。

Q:請問明益老師,在某些文化中,大自然和神和巨人這三者有重疊與相異之處,請您說說自己的見解。

吳明益:我們先粗淺把神分成人格神和自然神。巨人就是人格神的代表,他有喜怒哀樂,會有美醜偏好,性格非常鮮明,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也多半是人格神。我自己在進行自然書寫時,更著迷的是自然神和自然運作的規律,也就是該這塊岩石砸死我的時候,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因為沒有人害我,也不是我的因果報應,就是巧合而已。

我的小說《複眼人》中的「複眼人」和《睡眠中的航線》裡的觀世音,都是只能旁觀不能介入的角色。我有時會思考,神明難道不會痛苦嗎?好比二戰的戰場上,一個日本神風特攻隊隊員祈禱能順利將敵對戰艦擊沉,一個美國飛行員祈禱能讓炸彈順利炸毀東京某處,神會聽誰的呢?

不過人格神的存在是非常有趣的,因為那些被視為力量超乎我們的「神」如果也有忌妒、痛苦、那祂會做出什麼樣的判斷?祂的判斷會不會也都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正義」,就像人間的英雄或偶像也有陰暗面?●(原文於2024-07-23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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