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 | 紗麗
孩子們還在樓下,愛麗回到家裡取走遺漏的車鑰匙後,急匆匆的趕到電梯門口。廉價組屋龍蛇混雜,要不是時間太趕了,她會把孩子們都帶在身邊,不會把他們留在樓下。大白天的,就幾分鐘,不會出什麼事吧。她想。
電梯到了,門還沒開全,愛麗就要往裡頭衝,她的左腳才要邁出,卻在望了裡頭一眼後,遲疑了一下。電梯裡站著一位印度女人,不,不能完全這麼說,愛麗一眼就認出,雖然她身上纏著華麗的艷紅紗麗,眉毛描得又長又彎,唇上也塗了顏色,但她寬厚的肩膀和菱角分明的腮幫子,明白的透露出她曾是,或仍然是男兒身。印度女人許是意會到了愛麗那千分之一秒的遲疑,於是稍稍的,熟練的,往角落挪去,頭也微微的垂下,一聲不響卻已一身歉意。
愛麗在這裡住了許多年,住戶們經常在電梯間打個照面。這棟樓住了誰,她不可能一一見過,但大致住了哪些族群,她算是相當清楚了。除了本土的華人、馬來人、印度人,愛麗見過的,還有在近十幾年冒出的爪哇人、孟加拉人、尼泊爾人、緬甸欽族、羅興雅族等等,各色人種來來往往,仿佛這座面貌混雜的城市濃縮版。就連組屋的佈告板,也不時出現像豆芽一樣的緬甸或孟加拉字的出租資訊,和中文的、馬來文的、英文的告示擠在一平方米的方正板子上,各說各話。這當然不是愛麗和先生一開始住進這裡時的景象,早知道這樣,他們才不會為了這亂七八糟的地方,背上二三十年的房貸。
愛麗是真的沒見過她。辨識度那麼高,愛麗不可能毫無印象。或許是新住戶吧,又或是,來接生意的吧。愛麗的刻板印象機制啟動,像她們這樣的人,很多都選擇了同一種行業。愛麗記得她初到都城唸書時,在老街區看過像她們這樣的人,結群成對,在騎樓下站著,等著外勞來問。愛麗記得,她們多是憂心的樣子,不似在曼谷見過的,那般妖嬈且自信,無懼展現身體。
電梯門開全了,碰。隨著沉悶的撞擊聲,愛麗兩步跨了進去,站在另一個平行的角落。電梯只有兩個人,愛麗卻感覺前所未有的擁擠。電梯門關上,碰。
這到底是香水味,還是甘文煙的味道?
電梯一關上,濃郁的味道就籠罩著整個空間,愛麗的鼻子開始發癢。千萬要忍住,愛麗心想,不過就七層樓,要忍住。現在任何舉動,都有可能會引發不必要的誤會。趕快進來個人吧。在這種趕時間的時刻,誰都希望電梯可以一路到底,但此刻的愛麗,死盯著跳動的樓層數字,衷心希望下一樓電梯門就打開,走進幾個人,分擔一下這空間的道德難題。
在這正午時刻,午餐時間的高峰期,愛麗難以置信,經過了幾個樓層,都沒有人按停電梯。愛麗的鼻子越來越癢,她想用手背抹一抹,緩解一下,可是這舉動還是存在太多暗示。深呼吸呢?那會直接失控吧?不如就屏息吧?愛麗停止了呼吸,誒,好了不少。那就這樣,撐一下吧。於是電梯仿佛界分出一個水箱區,兩人中只有愛麗泡在其中。
愛麗倒數著電梯樓層數字,五、四、三、二、一。到了,底樓到了,一切終於到頭了。電梯門打開,接下來的一幕,愛麗事後向朋友提起,每一次說,都會引發一陣歎息。
首先是愛麗的女兒,看到了電梯裡那覆蓋著紗麗的高大身軀,驚訝的緩緩張大了嘴巴,悄悄的哇了一聲。愛麗看著女兒持續變化的嘴型,有感她即將說出可怕的言語,趕緊走出電梯想要出聲阻止,但才剛鬆懈了呼吸,隨即是愛麗鼻腔裡那排山倒海而來,吼叫式的高分貝噴嚏。印度女人奪門而出,腳步極快的往電梯旁的暗黑長廊奔去,愛麗的女兒也快步跟上,一邊叫嚷著在旁邊嬉鬧的兩個弟弟。
「喂!你們看!」
兩個小男孩也跑上前去了,和女兒一起擠在長廊入口處,看著逆光遠去的紗麗身影。愛麗打著連環大噴嚏,快步上前,要把孩子們拽回來。
「她很美!」
女兒大聲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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