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韧的生命

今天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的时候，我又想起给阳台上的空气凤梨浇水。每一天我都会这样做，只要是拉开窗帘的同时，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这件事，然后拿出喷雾瓶，给空气凤梨喝水，直到它周边都被水珠覆盖为止，心想它今天会过得很好吧。最近天气干燥，也不再下雨了，它必须要靠人工施水才能活下去，毕竟冬天还很长。

这棵空气凤梨来到我家的日子，就和我来到东京的日子差不多，有时候看着它，我会产生心心相惜的错觉，照料它，就仿佛在照料我自己。如果它能在东京活下来，我也一样能活下来吧。因此，在照料它的时候，我显得更加多愁善感起来——但也不总是，大部分时候我的内心是快乐的，看到它茁壮成长，就像见证我自己的成长，因而感到欣慰。

在乡下农村出身，小时候照管几盆花，几棵草，是很寻常的事。但是和父母搬到城市以后，在狭小的楼房里想要重复这种生活，就变得不易。没有阳台，没有足够的阳光和通风，植物就算是侥幸活下来，也让人难以度过夏天，忍受因植物招来的蚊虫。于是久而久之，就不再起念要养护一花一草了，那是十分奢侈的事。

来到东京以后，朋友送了一棵空气凤梨，就像买菜时顺便买了一棵草，装在塑料袋里，小小一株，让人不敢相信，这种植物竟然是挂在空中，仅仅依靠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就能够存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空气凤梨，我查了很多它的百科，也看了很多人养护它的文章心得，知道它长到三五年以后，会变成紫色，开花，然后诞生一棵新的幼小的空气凤梨，那是它的孩子。这种植物，竟然像人类脱胎一样，可以生下一个跟它一模一样的宝宝。

从那以后，我就憧憬着，希望它可以活那么长，生命充沛到足以诞下另一株皎洁的空气凤梨。然后再由我继续照料它们，再五年十年，会变成什么光景呢。它们挂满我的阳台，但又不至于太惊悚，植物的重复和繁衍，是让人感到欣喜的，仿佛它本就应该这样，安静地在这个世界上绵延，盛放，哪怕人类这个物种彻底绝迹。

它的生命一定会超过我，长久地将我覆盖。这一点令我感到安心，仿佛我找到了一个接近“永恒”的东西，只要守护它，我的生命也会变得更加柔韧，有意义。我的时间开始和“永恒”平行，不管现实多么动荡不安，它总是在那里，就在我旁边运行着，只要观测它，我就会感到平静。

我想作为人类，现世的生活已经如此动荡，睡着的时候，战争就发生了，政变就发生了，火山和地震也同时到来，要寻找那种坐标一样的东西，能够确认自身和宇宙的位置，是非常难得的事。并且它是活着的，从它这个物种在地球上诞生之日起，它就记录着这个地球上发生的一切，然后一点点刻进基因，缓慢地遗传给下一代。到了我这里，它也只有一点点更改，并将如此传递下去，千年，万年，直到几乎令它灭绝的灾难到来，它才会做出调整。怎么会有如此顽强的东西，它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但其实我写到这里，回想起它倚靠在阳台角落里的样子，又是如此的脆弱，柔软，如此地不起眼。我看着它，想象它的历史，仍然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希望它长此以往地活下去，哪怕我消亡的那一日，人类消亡的那一日，我也希望它长久地活下去。

我对这株小小的空气植物的憧憬与祝福，也许是包含在我对人类的“诅咒”上，一体两面的情感。因为与之相反的，我对人类的感情是：愿我们长寿，然后不复存在。

2024 年 12 月 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