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个殉国者 03 我偏要一查到底!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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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薛华立路总捕房,送笔记本到法医间,字迹比对,确认无误,轻松结案,拍屁股走人,去群玉坊报道。

这是钟少德本来的计划,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他刚刚把唐志安的七本笔记交到朱法医手中,尚未来得及与后者一同推敲,就被两个守株待兔的内勤“请”进了政治部。

在督察长办公室中,两位捕房高层已候他多时。一人是政治部督察长,一脸棕毛、膀大腰圆的法国人香波,另一人是捕房翻译中的拿摩温,中法混血的郎秘书长。不用讲,后者是专程来帮前者当传声筒的。

从郎秘书长纯正的上海腔国语中,钟少德得知:从一个钟头前开始,密采里酒店的人命案已正式由侦探部被移交到了政治部,也就是讲,已被定性为带有“敏感政治性质”的案件。不过,鉴于钟少德探长在先前数起重案中的出色表现,这个案子仍由他负责侦破,但是,在此过程中,需要他小心谨慎,控制事态,尤其要密切注意政治影响……

“这是一个信号!”挥舞着手中的一张法文稿,香波督察长急不可耐地打断了翻译,“危险的信号,这是对我们的试探,妄图挑衅法兰西的权威。可恶的煽动分子!”

在郎秘书长忙着传译的同时,钟少德已看清,那份稿件正是《申报》上遗书的法文译本。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爱国,”高卢棕熊继续张牙舞爪,“他们也配吗?也不看看自己脚下是什么地方?是法租界!是谁让他们住进来的?是谁给他们的自由和饭碗?是谁帮他们通电通煤气?是他们的孙博士,还是袁皇帝?Non!是法兰西政府!爱国?他们要爱也只能爱一个国——我们法国!”

今天的谈话其实并不需要翻译,钟少德这几年口语学得不赖,对方的每句话他基本上都听得懂,包括接下来这些翻译起来颇费斟酌的内容:

“……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难道是我们请他们来的吗?还不是他们自己削尖了脑袋钻进来的!不想好好呆在文明世界?没问题,随时请他们滚出去!滚回他们的贫民窟盗贼窝!这帮流氓!铳手!黄皮老鼠!波雪委克杂种!……”

平心而论,对方所述不无道理,差不多每个论点都有事实和法律上的依据。只是不知为何,在钟少德听来,几乎没一句话不刺耳朵。不止是他,一旁郎秘书长的脸色也越发尴尬了起来。

“……英国人的优柔寡断已经给了我们教训,法兰西的伟大绝不容动摇!这一次,我们必须马上行动,以最快的速度扼住动乱的苗头,把它掐死在摇篮里!铳,警务处破格提拔了你,现在是你向法兰西尽忠的时候了。我们给你十天——24号之前,不惜一切手段,摆平这个案子,要让它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放下所有杂活,全力执行这个任务,听明白了吗?!”总算是完了,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钟少德姓的是“钟”而不是铳手或手铳的“铳”。

盯着对面毛茸茸的嘴脸,钟少德什么也没说。“啪”地一声 ,他突然来了一记立正,行了个异常夸张的军礼。趁法国佬发怔的功夫,他甩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政治部。

册那妈,搞了半天,这个香波督察长看似不可一世,原来也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和唐老板一样,高卢棕熊也被唐志安自杀案吓到了,生怕事情搞大,巴不得息事宁人,早点结案。看来这几个月公共租界那些乱子还真不是白闹的,余波竟一路传到了法租界总捕房,还震坏了几个法国佬的脑子。这帮神经兮兮的家伙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捕房外面到处都是煽动家、赤党分子和潜在的群氓暴徒,伟大的东方巴黎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如此风声鹤唳,真叫人大跌眼镜。

不论是作为中国人,还是作为一个二十五岁的正常男人,钟少德都自认还有几分血气。好得很,既然在人家心目中,自己的同胞都是“流氓”“铳手”之类的鼠辈,那么他本人又何必大装胡羊,去扮什么吃屎忠臣呢?哼哼!你们不是都想草草结案么?可我偏要一查到底,看看这案子里到底有什么花头经,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手!事态扩大?政治影响?那有何妨?我还正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呢!这几个月法租界实在是太过于太平了,太平到了清汤寡水的地步,是时候给它加点调味料了!

计议已定,钟少德立马赶回法医间,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认真查案。

在好朋友朱法医的协力下,经过两小时奋战,对遗书的字迹鉴定终于完工。鉴定结果是——

并无差异。

纵然比对了唐志安的全部七本笔记,两人也未能发现遗书的字迹有哪怕一笔一画的破绽。“契合度在95%以上。”这是朱法医给出的结论,意思是:基本可以认为就是唐志安的亲笔,即便真是伪造,也是技巧极高的伪造。不到5%的差异无非在于,遗书的字迹要比笔记上的更工整一些,少一些连笔。这很好理解,因为笔记是速记,遗书是深思熟虑,所谓人之将死嘛!

既然笔迹看不出问题,那么遗书的内容呢?是否真如死者父亲所言:行文的“口气”有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并无求证的价值。文风语气太过软性,作为证据缺乏说服力,基本可以忽略。对于一封新写的文书,要想令人信服地断定其真伪,除了字迹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同样刚性的指标,那就是……

“什么?!少德我没听错吧?”朱法医的脸都骇白了,“你要我验指纹!?”

没错,正是指纹——遗书原件上的指纹。笔迹可以作伪,而指纹绝对假不了,这个不起眼小细节足以让最老练的文书伪造者翻船。这是钟少德最后的希望,他依旧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想让他彻底死心,唯有做指纹鉴定。只是,指纹鉴定的工作量确实大得有些离谱,尤其是对于一封经手多人的信件,光是显形采录就够折腾半天了,对检验者视力的损耗不言而喻,也难怪朱法医畏之如虎豹。要想让这位留法医学硕士就范,就不得不给他拓上一剂清凉滋补的眼药。一阵软磨硬泡之下,眼药的方子终于议定——一张卡尔登剧场脱衣舞的特别会员票。

把苦差事包给好朋友后,钟少德本人也没歇着,他又一次带上助手出了外勤。这次的目的地是越界筑路区的蝴蝶衣袜厂——唐家最主要的产业。唐辅民老板不惜一掷千金,就是为了保住这爿“国货工厂”的名誉。要查清案子真相,又岂能不去观摩一番?

下午三点,哈雷摩托在厂门外熄了火。几个报社记者正在同门卫交涉,看来不到半天功夫,《申报》上的遗书已经开始发酵了。蝴蝶厂的门禁颇为森严,除了德国原装的防盗铁门之外,门卫看起来也有些来头,八个清一色的短打模子,寻常的阿猫阿狗怕是过不了他们这关。

钟少德让助手小赵上前亮出了派司。短打模子们立马露出“一帖药”的表情,恭恭敬敬让出了一条小道。

通过时钟少德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跟哪位阿哥吃饭?”

“是里仁坊的贵生阿哥。”为首的短打模子道。

里仁坊贵生他有些印象,刀疤脸,江北口音,三十出头,按辈份算是刚退休的黄金荣总探长的一个师侄。都说这家伙是个狠角色,不出手则罢,但凡出手,必定见红。

“好得很,”钟少德笑着拍拍对方肩膀,“好好做事。”

“晓得,谢谢探长关照。”

言毕,八大金刚又结成了人墙,将一干猫狗之辈挡在了门外。

厂房内部别有洞天,呈现出一派秩序井然的景象。少东家的死并未影响到生产。两百多个女工正在流水线上埋头苦干,按部就班地制作着汗衫、背心、短裤、袜子。裁下来的边角废料连同包装纸早已在墙角堆成了小山。然而,这只是蝴蝶厂的起码货车间。

精华是厂房深处的二号车间。在那里,三台大型织造机正唧唧喳喳地穿针引线,织出华丽繁复的花纹。机器的结构精密复杂,全靠电力驱动。每台机器均由三人一小组男技师协同操作,与外围成堆的廉价劳力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如此现代化的机器,放眼全上海,纵然在外商工厂中也不太常见。也难怪蝴蝶衣袜厂能在华商中独树一帜,将新潮的舶来品仿到七八成像,生产出价廉物美,为广大市民喜闻乐见的蕾丝内衣和花式丝袜,为厂主唐老板赢得了“国货内衣大王”这个不甚雅驯的雅号。

作为花丛中人,怀着饮水思源之情,钟少德对这三台神器瞻仰了一番,叫他在不起眼的底座上瞥见了一排英文钢印:“made in Manchester”。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吩咐了小赵几句后,他独自一人上到了二楼的办公室。

办公室中,蝴蝶衣袜厂的厂长,唐志安同父异母的兄长,唐家大公子唐志平正跷着二郎腿,抽着他的特等架力克烟。与其父的作派不同,这个廿八岁的小开有些不修边幅,衬衫未系领带,敞开两粒纽扣,还撸起了袖子管。直觉告诉钟少德:此人很对他的路子,与其罗哩叭嗦,不如单刀直入——

“唐先生,对于你弟弟的死,你晓得多少?”

“没多少。”唐志平把半支烟揿灭在烟灰缸里,“这两年我在外面忙生意,家回得不多,况且他的生活我从不过问。”

这不是谎话,上午在唐家的调查已经证实:这对兄弟平日里关系相当疏远,尤其是哥哥圣约翰大学毕业,到家族工厂任职之后,兄弟俩个把月也未必能同桌吃上一顿饭。

“13号晚上你在哪里?”钟少德继续例行公事。

“就在这里。最近生意紧,前天厂里加夜班,我在这里盯了一整夜。没办法,替老头子打工赚铜钿,”对方从身上掏出了金光灿灿的烟盒,“来一支么?”

“不客气,”为了健康,钟少德敬谢不敏,“对你弟弟的死,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你早就料到他会自杀么?”

“没什么好意外的。”对方又帮自己点了支架力克,“……你们应该知道,我弟弟脑子出问题早就不是一年两年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做不出来?讲老实话,落到今天这种结局,还算是留了三分体面,与人与己,多少也是种解脱吧……”

“那么《申报》上那封遗书呢?你认为是他的亲笔么?”

“笔迹看起来挺像的,兴许是吧……”

“那么内容呢?令弟说贵厂用了日本原料,这是不是真的?”

“钟探长,像这种事情,又何必说破呢?”唐志平一脸不屑道,“都号称是正牌国货,可上海有哪爿厂子、哪家商店不是我们这种做法?否则上海又有几个人穿得起体面衣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有点奇怪,”唐志平沉吟道,“……我们厂的进货上家是商业机密,只有老头子、我本人和厂里少数几个人知道。我弟弟从不关心生意上的事,按照规矩,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奇怪,这趟他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内外棉也就算了,居然连见附丝业都报得出来?”

“会不会是他碰巧发现的?你弟弟到厂里来过么?”

“听你这么一说,今年他好像是来过一趟……不过钟探长,我们厂向来有保密措施,原材料的来源就连车间里的工人也不知道。照理讲,就算放人进来参观,也不至于会出问题。”

“哦,是么?”

说话间,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那是小赵。小赵走进办公室,向上司耳语两句,将一小团废纸交到后者手中。

当着蝴蝶厂厂长的面,钟少德打开了纸团。那是两张包装纸的碎片,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一张是“内外棉五厂”,另一张是“见附丝业”。

“唐厂长,这是我助手在贵厂车间的角落里捡到的,跟一堆废布料废线头丢在一道,相信随便哪个走马观花的人都有机会捡得到,更不用讲贵厂的内部人员了。”

唐志平的脸色只难看了几秒钟,便又恢复了释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叫我弟弟发觉了。不好意思,看来鄙厂的管理是该整顿整顿了。”

“你说你弟弟今年来过工厂,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不是对生意不感兴趣么,跑到来厂里做什么?”

“哦,好像也就是前两个月的事情吧……”唐志平盯着天花板道,“……应该是在立秋前后。我记得,他是带了几个同学一道来的,说是暑假作业、社会实践,依我看也就是闲着没事做,过来白相相。”

“是振华大学的同学么?”

“是的。哦,对了,当中还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跟志安看起来关系不错,我还当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关系不错?怎么个不错法?”

“说来也丢面子,一帮人参观的时候,我那弟弟的毛病又发了,竟莫名其妙把自己手指头订到了缝纫机里。是那个女同学帮他包扎的伤口。”

女大学生,还很漂亮……钟少德脑海中跳出了一个人影——

“唐先生,那个女学生是不是留了长头发,后脑勺还打了个蝴蝶结?”

“对,是扎了个蝴蝶结,白颜色的。钟探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我可能刚见过她,就在今天上午,贵府的大门口,人确实是漂亮。”

“原来你们见过了。我记得,当时听那帮学生子称呼,伊好像是姓袁吧……”

原来那极品寡老姓袁大头的“袁”。袁同学,密司袁,好得很!钟少德再度想起了密采里酒店314号房中的那根黑色长发……现在看来,这根青丝非但是整个案件的线索,更有望变成一根导火索,一根大炮上的引线,不仅致命,而且销魂。在重重迷雾中,钟少德仿佛窥见了一箭双雕的希望。

如今所要做的,是尽快为这份希望找到一个现实的支点。

蝴蝶厂的调查甫一结束,钟少德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总捕房。法医间里,他可怜的朋友已经在石英灯下同信纸上密密麻麻的手印搏斗了大半个下午。

“老朱,怎么样?报告出来了么?”钟少德劈头便问。

“出报告?你想得倒美!”朱法医抬起发红的双眼,恨恨道,“这封信上面辨得出的总共有六十三个印子,最起码也是三四个人留下来的。要彻底分清人头,顶顶起码还要五六个钟头!你当这生活很轻松吗?”

“是是,老兄劳苦功高,小弟感激不尽……”钟少德连忙陪笑道,“不过,最基本的部分,应该做得差不多了吧?”

一闻是言,对方叹了口气,终究是露出了一帖药的表情:

“你这家伙倒真有几分运道。在你回来前,六十三个手印我刚刚对完了第一遍,没想到还真被你猜中了——没一个是死者本人的。除非死者写信时带了手套,否则这封信百分之百不是他的亲笔。”

“好极了!”钟少德恨不得同对方击掌相庆。

“信上的指纹大致分成上下两层。上层只有稀稀落落廿多枚,我估计可能是《申报》社的人留下的。剩下的全集中在下层,虽然还没完全分清人头,但指头尺寸普遍比较小,纹理很细腻,有点像……”

“——是女人留下来的?”

“现在还不好断言,不过确有这种可能。”

“呵呵,老兄你太保守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这个女人就是这份假遗书的伪造者。”钟少德胸有成竹地笑道,“而且我还敢断言,伊是个邪气漂亮的女人。”

“这你怎么晓得?”大法医自然是莫明其妙。

“靠看手相。验手印老朱你是拿摩温,不过讲到看手相,”风流警探笑得更邪了,“尤其是看寡老的手相,巡捕房的一只鼎不是别人,正是你兄弟我呀!”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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