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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皮小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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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山

脆皮小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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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我颇花了一些时间与困山告别。前途未卜,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否回到这里。但我知道如果我死在今天,我的灵魂一定会回到这里 —— 在我在自己家里闹鬼之余。

困山山脉位于峡谷西边。最高峰是正中的乳山,乳山向东南连着坏车岭,与西边的甜水山、东北的独角山相望。这里是我狩猎生涯之初就找到的地


方,留下了很多回忆。我总是独自来这里,一连待上好几天。

以前我一直称这片山脉为乳山,因为这片山的正中间的最高峰被本地人和登山圈称为“乳头”。从北往南看,梭形的群山确实有点像一只乳房。后来因为连续在这片山脉附近被困,我改称其为困山。

初困坏车岭

最初发现这里时我的目标还仅局限于小动物。2020年,我在本地的论坛上搜索“兔子”这个关键词,发现很多人推荐坏车岭西边、甜水山南边的区域。我欣然前往,却发现通往那个区域的桥已经断了。只在坏车岭南停下车,探索了周围的伐木路。很快天黑下来,经验尚浅的我不愿意在山里走夜路,趁黄昏到来前出山。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车发出了警报,有一个轮胎破了。当时我车上没有备胎,只有买车配的胶枪和小气泵,可以快速修理轮胎。可此时我还有好几公里出山,出山后回家还要200多公里,临时修补的轮胎不可能开回家,周日晚上我也找不到能帮我补胎的地方。

犹豫不决之际,我又开了一百米左右,从坏车岭南坡绕到了东坡,手机竟然有了信号。我不敢再继续毁胎,马上停下车查最近的救援,发现不远处的村里就有个轮胎店。打电话过去,店主告诉我还有10分钟他就要下班了,要多收我钱。我清楚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不一会店主就开车来接我,卸下了我坏掉的轮胎,拉着我和轮胎回店里。令我意外的是店主竟是个香港老头,困山山脉附近只有一个人口不到200的村子,和一个人口不到100的印第安保留地*。这种偏僻的地方很少见到华人,所以我有点小惊讶。老头可能也没想到我是个华人,边干活边和我聊了起来。那时香港的冲突正愈演愈烈,人们在为被打瞎眼睛的女孩抗议。店主告诉我他对香港的未来很悲观,每每想起身处香港的同胞都会非常痛苦。也不知后来香港情况恶化之后店主的心理状态如何,我每年都会去困山很多次,却从没有去拜访过店主。

*人口数据来自2016年人口普查

甜水山

两年后的秋天,我已经把目标转为大型动物。春季猎熊时我已经把附近的路网摸得一清二楚,又带着这些知识研究地图和卫星图,把目标锁定在甜水山。通往甜水山的道路在去年冬天被山体滑坡摧毁,车辆无法通行。这对我反而是一个优势,我没有越野车,更没有全地形车,只有强壮的身体和不屈的意志。失去道路时我失去的只有竞争对手,能得到整个森林。在一个长周末的早晨,我爬过好几处塌方又走了8公里,第一次来到甜水山西面的山谷。

在我终于接甜水山北麓计划中的营地时,正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引擎声。我开始还以为是幻觉,直到我能分辨出车轮胎压过石子路的声音细节。十数秒后,一辆小吉普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像我驶来。我招手拦下小吉普,问他是怎么把车开进来的,他告诉我是几十里外,山的另一个出口一路穿过来的,让我瞬间崩溃。晚上睡觉前我照例找到一条小溪打水,一边过滤一边喝,发现这里的水是甜的,遂命名这里为甜水山。

甜水山的狩猎并不顺利,第一天晚上刚躺下,甜水山方向就传来了连绵不绝的狼嚎。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是救护车的警笛,仔细一听发现那层层叠叠的上扬的声音和下落的声音中间隔得太远,何况附近没有通公路,不可能是警笛。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爬山,爬到一般找到一坨新鲜的熊屎。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会把那坨屎踢到下一个路过此地的猎人看不到的地方,但当时的我却遵从本能,在它旁边拉了一坨屎。拉完后我看着两坨屎,满意地发现自己的比较大,由此推断出这附近有一只打不过我的熊。拉屎的时候有一只松鼠一直在我头顶的树枝上叫。山顶附近有很多鹿留下的脚印,但脚印不能吃。我藏在脚印附近的灌木里,视线能看到好几条兽道,期待下午和傍晚会有鹿从这些兽道里走出来。时不时地,我能听到山下传来发动机的轰鸣,有时是越野车,有时是全地形车或者越野摩托。

夜晚的狼嚎和白天引擎的轰鸣都能起到驱散鹿的作用。同时,我刚刚坐下就跑来一只花栗鼠,用手指着我吱吱叫了一天。松鼠和花栗鼠被猎人们称为森林里的告密者,他们喜欢追着大型食肉动物发出警示。一天连续遇到两只告密者,我不出所料地什么猎物都没有看见。当天下山的路上又路过早上拉的屎,经过一天的暴晒已经变干缩小了,和旁边没什么变化的熊屎相比显得渺小。这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肠道,进而是整个人的渺小,和自己之前拿新鲜屎和干熊屎对比还洋洋得意的自大。

两天后我离开了甜水山,离开前我又把所有容器都装满水,回家给亲朋分享,他们也认为那水是甜的。

夜困独角山

同年早些时候我结识了保留地里的一个大叔,每次来困山都会去跟他打招呼,顺便问他在哪里看见过鹿。大叔因为以前养猪,被乡亲们称为培根叔叔。他在困山出生长大,每天在山里狩猎采集,对一切了如指掌。有一天我想要走兽道爬到坏车岭的山脊上,狩猎山脊另一侧的斜坡。那个斜坡向阳,同时是很多种地形的马赛克,山脊附近是有几道雪崩线,长着熊在初秋爱吃的莓子。雪崩线和乱石交错,偶尔有几丛松柏给动物们提供遮蔽。山腰的树林中交叠着十几年前伐过的再生林,和几年前烧过的再生林。我料想那里是很好的猎场,在弓猎季前去侦察。在树林里辗转一天却没找到上山脊的路只好返回。傍晚最后一束光消失前,看到有人在伐木路上步行出山。这里离伐木路的入口,也就是保留地足有7公里远,我停下车想搭他一程,还没招呼他就自己绕到了副驾,开门上车。我就这样认识了培根叔叔。

培根叔叔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坐在车上永远弓着背左右张望。同为猎人,我知道他在搜索动物。他的目光仿佛可以刺穿一切,看到树裙里的鹿、水面下的鱼。把他送回家,他邀请我再打猎时叫他一起。不久后我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冒险,并在独角山收获了第一只公鹿,紧接着进入了独角山迷路记的剧情。

2022年在这里收获了一只角还没有分叉的年轻公鹿,从此称这里为独角山。

告别

因为计划来年离开卡斯卡迪亚,这个猎季我请了一周假,去和困山道别。这次的目标是找到通往山脊的路,完成一次有挑战性的荒野狩猎。

但在此之前,我要给独角山一个下午的时间。独角山去年被烧成一片白地,今年的植被才开始恢复,不超过膝盖高。不管是我,还是鹿都没有遮蔽。大公鹿不喜欢这样暴露在外,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们在这种环境里相遇的机率很低,我探索到天黑便离开了这里,前往坏车岭的山腰。

临走前看到一只小母鹿

次日一早,我正准备爬山上坏车岭的山脊,突然下起了暴风雪。我看着暴雪中时隐时现的山脊,觉得如果上到这个海拔,本次活动将由狩猎变成求生,伴随着一定失败的可能。左右逛了一圈,差点找到一只鹿。它和我隔着一块岩石,我能听到它的脚步、鼻响、和推开枝叶的声音。但它的捉迷藏能力远比我厉害,即使一时大意被我欺近卧室,还是凭借对环境的熟悉,在近距离绕开了我,我甚至到最后都没有看到它。

几天后从山谷对面的幻视山拍的乳山

放弃了山脊,我开车回村里补给,并顺便考虑下一步。如果想不出怎么办, 我打算去找培根叔叔,问问他的意见。加油时我看到马路对面的轮胎店,正是几年前救我又宰了我一笔的店,我不禁回想起第一次来这个区域的经历。

我没有去找培根叔叔,而是利用下午动物不活跃的时间段开车探索一条我总是好奇却没有去过的道路。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破,车突然抖了一抖,坏了。前一晚开车从独角山出来时就有一点奇怪 - 暖风不热了一阵,发动机灯亮了一会又灭了。我开的是一辆2006年生产的老车,永远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来没有所用东西都好的时候。我没有在意,只想狩猎结束后去修。当天加完油上山时发动机灯又亮了,爬坡时还有奇怪的吱吱声和抖动,暖风完全不热,但很快又正常了,直到突然熄火。熄火后再也无法启动引擎,点火的话,一直有旋转的"吃吃“声音,但发动机再也没发出过点火成功的那一声Vroom。我又一次被困在了坏车岭。

我的单人狩猎配置。左边是床,不睡觉的时候包放在床位。保温箱里面是厨具和罐头食品,收获动物之后腾出来放肉。

困山附近几乎没有信号,我平时来都是靠卫星短信和家人联系。可是说来也巧,不管是2020年坏车岭爆胎,2022年独角山迷路,还是2024年坏车岭爆缸,都正好是在山朝向村子的一侧,而且海拔足够低,手机还能收到一格信号。我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找到愿意来救我的拖车,第二天上午才出山,路过保留地时迎面遇到培根叔叔但没来得及打招呼拖车司机就载着我开走了。把车拖到70km外小城的修理店,几天后修理店告诉我发动机爆了,不知道能不能修。想要知道能不能修,需要把发动机拆开,拆发动机的工钱比重新买一辆车更贵,拆开了也不一定能修好,也找不到愿意拆发动机的工人,反正这家维修店没有人愿意干这么辛苦的工作。。。总之我失去了这辆车,最后以$400的价格把它卖给了废料场。

幻视山

车坏掉让我平白损失了2个整天,可假已经请好了,我想到山会奖励猎人的坚持,就开着露营车回到了附近。坏车岭的路太破了,露营车开不上去。同时这个地方太晦气了,我不想开着最后一辆好车去这里冒险,就来到了山谷对面的幻视山。

幻视山是很多人的猎点,竞争激烈,可当天是个工作日,整整一个上午都没看到任何猎人。当年春天我曾在这里看到过一只年轻的驼鹿。在这个区域,猎人只可以收获年纪小的叉角雄性驼鹿,不可以杀死年长的,角已经变成手掌型的个体。因为年长个体是种群里负责繁殖的个体,同时,经历了猎人、山狮、熊、灰狼等猎食者筛选,成功活到4岁以上(长出手掌型的角)的个体无疑是种群中最聪明最适应环境的,应该让他们活着繁殖。这种方法很符合自然规律 - 所有捕食者都会吃更多未成年个体,同时成年雄性驼鹿在自然界几乎没有天敌;同时更可持续地收获自然资源。摸着兜里的驼鹿票,我又一次充满了信心。

在林子里走了一个上午,我决定利用周围的伐木场。伐木场里有更多年轻的植物,鹿喜欢吃。我计划刚过中午就找个隐蔽、视野又好的地方坐下,与环境融为一体。等到黄昏动物活动时,他们应该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接近黄昏时,我在大概两百米外山梁边的一颗树下看到了一只头上有两个叉的黑尾鹿。当时我正用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扫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这在狩猎中被称为Glassing,在讲汉语的猎人群体中通常被译为玻璃。我先是看到了一对鹿角,又顺着往下看到了耳朵和他脸上的花纹。

当时的情景类似这样,有一点雪,植被灰黄。图中是一只5点公鹿,我看到的是一只两点的。

当时天色渐黑,我一时无法分辨出他是真的鹿还是我的幻觉。鹿角完全可能是死树的枯枝,白色的花纹可能是雪。我太想找到一头公鹿了,这完全可能是我的大脑在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改用枪上的瞄准镜。我的瞄准镜和双筒望远镜是同一个牌子的,双筒望远镜比瞄准镜多一个统,理应能捕捉更多的光,看到更多细节。可是我的瞄准镜来自比我的双筒望远镜高3个档次的产品线,放大倍数相同,在微光环境下有更锐利的画面。猎人很忌讳用瞄准镜去找目标,都是用望远镜找动物,再用望远镜去确定这只动物合法(数鹿角上有几个尖,羊角螺旋的角度,找熊的小鸡鸡),确定想杀死这只动物后才会举枪瞄准。此时我却觉得我可以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举枪瞄准,原因如下:

  1. 不能直接举枪的原因是,如果你不确定自己看到

    的是什么,你就不能确定你看到的不是人。不可以举枪瞄人。我此时已经在这埋伏了一下午,我很确定附近没有人。

  2. 同时,我很确定那不是鹿就是幻觉。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用最好的光学器材看清楚是符合逻辑的。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将望远镜放回胸包,又蹑手蹑脚地拿枪。枪比望远镜重很多,空手举着不稳定,我又蹑手蹑脚地调整背包,把枪架在包上。脚下的山坡很陡峭,架好包之后,包还倒了一次。终于手忙脚乱地弄好所有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鹿”了。用瞄准镜也找不懂,换回望远镜也找不到。

我想是包倒的时候暴露了踪迹,鹿就趁我手忙脚乱来不及看他的时候悄悄走掉了。

也有可能那只是我的幻觉。

天黑后,我有一种完全被打败的感觉。

困山完全是一个艰难的新手村。这里离大城市太近,又有原住民保留地,动物非常怕人。同时山高路险,破路上全是尖锐的石头。而我则像所有不成熟的狩猎采集者一样,一次次地回到曾经有过收获的地方。

离开前我颇花了一些时间与困山告别。前途维普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否回到这里。但我知道如果我死在今天,我的灵魂一定会回到这里 —— 在我在自己家里闹鬼之余。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