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 04 新伤旧痕
十一点差五分,标致车载着顾盈回到了南市的顾家花园。
自从她哥哥出事后,这里就增派了两倍的守卫,荷枪实弹,日夜将花园别墅围得密不透风,如同军事要塞一般。
在布置成灵堂的底楼客厅中,一身黑绸长衫的父亲正端坐在太师椅上等着她。
“到哪里去了?”父亲的声音很低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同学家。”她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谎言。
“哪个同学?”
“王美丽。老早就约好的,请我帮她补习功课,下个礼拜就要考试了。”
“是这样么?”父亲将视线转向她身后。
“是的,伯父。”爱珍为她接上了谎言,“本来王同学还想留盈姐过夜,大哥头七刚过,盈姐觉得不方便,就打电话给我,叫我接她回家。”
“好,爱珍,你可以下去了。”父亲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是,伯父。”
爱珍离开后,父亲又屏退了保镖和佣人,诺大的厅堂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爱珍这小娘皮不错,”父亲露出一抹冷笑,“倒真讲义气,到底跟你淘了那么多年,也学会跟你合伙骗我了。”
顾盈心中一凛,她也知道自己的谎言并不高明。
“老实讲——是不是又去见那个于亚民了?”
顾盈稍稍安下了心,照此看来,父亲还不知道今晚普渡饭店的事。
“我老早就告诉过你,姓于的不是什么好货,叫你离他远点,你怎么就是不听话?!”突然间,父亲的语气激烈了起来。
她倔强地保持着沉默。
“这小瘪三,要是让我查出来,阿棠的死跟他有一星半点关系,老子一定亲手崩了他!讲到做到!”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再也不能沉默了:
“于亚民不是那种人!我敢保证,哥哥的死不是他的责任!”
“保证?哼!你拿什么替他担保?”父亲嗤之以鼻,“阿盈,你书是读不少了,可人还是那么简单,三分钟就被人家骗得团团转,就跟你哥哥一个样!当年你哥哥从德国回来,要不是姓于的在背后煽阴风,给他灌迷魂汤,他能一门心思跟我作对?”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哥哥刚刚学成归国,加入了上海市刑警队。当年正值国民政府的禁毒运动,哥哥表现积极,成绩突出,被评为了年度禁毒模范。他侦破大小毒品案十余起,查抄了上百公斤的鸦片,其中也包括不少青帮的大烟土。为此父亲气得吐了血。父子之间本就不和睦的感情降到了冰点,几近于决裂,直到八一三战败,日本人入主华界,毒品买卖重新半合法化之后,才算有了些微的回暖。
“那是你自己不对!”顾盈直言道,“是你没听哥哥劝,鬼迷心窍,非要继续卖烟土,否则怎么查得到你头上?”
“什么?我鬼迷心窍?!”父亲几乎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你想想看,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做生意都是为了谁?要是我不卖烟土,你们兄妹吃什么,喝什么?哪来钞票读大学?哪来的洋房汽车?要是老子不卖烟土,你们就是小瘪三一对,早就困马路去了!”
“没错,你是靠卖烟土养大了我们。可是,也正是因为烟土,现在哥哥失掉了性命!不止是哥哥,老早还有一个人,难道你忘了吗?!”顾盈恨恨道。
确实,在顾家的鸦片生意史上,最早的牺牲者并不是顾盈的兄长顾秋棠,而是兄妹两人的母亲、顾老头子的结发妻子。
最初的惨剧发生在十年前的初夏。那时顾家的鸦片生意刚开始做大,扩张销路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得罪了其他帮派。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仇家派出杀手上门报复。经过殊死搏斗,杀手终于毙命,而顾家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母亲当场身亡,父亲重伤毁容。年幼的顾盈最幸运,只是受了惊吓:正当杀手一斧砍向她之际,十五岁的哥哥护到了她身前,斧头正中他的右后肩,伤深及骨,一时间血流如注……自此之后,兄妹两人恨透了鸦片,而哥哥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
“我怎么会忘?”父亲鼻梁上的刀疤不断抽动着,“我没忘!一天也没往忘记过!你妈妈,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兄妹没灾没病,长大成人。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她的遗愿!阿盈,你也不要忘了,我们顾家能有今天的产业,你妈妈是出过大力气的!年纪轻的时候,她帮我一道谈生意,运货,销货,开挑膏店,她还亲手杀过人!要不是后来有了你们兄妹,她到死都在生意道上。阿盈,时代虽然变了,但做人不能忘本!”
顾盈无言以对。她父亲所言句句是实,唯一值得商榷的,只有“都是为了实现她的遗愿”一句。事实上,母亲死后的第三年,父亲就续了弦,后来更是在外室广蓄情妇姘头,新添的嫡子庶子加起来至少有半打。不过平心而论,在众多子嗣当中,父亲最看重的始终是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在弟妹无一成年的情况下,父亲将最多的爱和财力倾注在了顾秋棠和顾盈身上,让他们兄妹接受最好的教育,自由选择职业,甚至还允许他们自由择偶。比起一般的帮会大亨来,父亲已经算得相当开明了。
“阿盈,”父亲继续道,“爸爸不强求你们走我的老路,在生意上帮我忙。但是,最起码的,你们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跟外人搞在一起戳我壁脚!我就不懂了,于亚民这瘪三有什么好的,把你们兄妹迷得七荤八素,心甘情愿给他当枪使?”
“他是没什么好,他不过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至少他和他的党是在真心抗日,不像国民党,说一套做一套。”顾盈道。
“P党真心抗日?笑话!阿盈,所以我才讲,你太简单了,太天真了,连这种骗小孩的宣传都会相信。远的不讲,就讲他们在苏北的那个军。一年下来杀了几个日本人?打下几个县城?屁招精!连他们军长都讲了——无尺寸之功。依我看,功还是有的,他们这叫另有一弓。日本人没怎么杀,中国人倒是几千几百地杀,忠义救国军已经被他们吞掉了好几个团,这也叫抗日?姓于那瘪三就更不要讲了,你问问他杀过几个人?前年你老子带人参加苏浙别动队,做掉的日本人比他认得的还要多!就这么个小赤佬,也好意思讲自己抗日?!”
“不对,爸爸,P党绝不是你讲的那个样子,那都是汉奸造的谣!”
“造谣?……是啊,你爸爸听到的都是谣言。阿盈,那你自己听到的呢?你就晓得不是谣言了?这年头,谁忠谁奸又有哪个分得清楚?那些主义啊,党派啊,国家啊,又有哪个是真正靠得住的?依我看,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其次,就是帮里过了命的兄弟。至于外头那帮赤佬,用一用还是可以的。但我们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少趟他们的混水。你哥哥就是浑水趟多了,所以才被人种了荷花。”
“你怎么能这么讲哥哥?!”
“我讲错了吗?照你们这辈人的讲法,人总归有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可你看看你哥哥,死得多惨,多少窝囊!自己丢了命不算,还给帮里招来多大的麻烦!?阿盈,我希望你……”
“住嘴!”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哥哥!你关心过他吗?你了解过他吗?你只关心你自己,只在乎你的青帮和大烟土!你就是个冷血自私六亲不认的黑社会流氓!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带着一路的泪花,她飞奔着冲上楼,一头扎到了闺房的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当然不会去开。
“阿盈……晓得你现在听不进话……”门外的男低音有些沙哑,“……我只讲一句……阿盈,害死阿棠的那帮畜生,我早晚会把他们揪出来,不管他们是谁,我保证,到时候,我一定叫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讲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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