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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田伊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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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Aaron Swartz:沟通困境

竹田伊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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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个人创办的“纪念Aaron Swartz”系列的第八篇文章。每年我都会在1月11日发布一篇文章,来纪念这位伟大的互联网先锋。
Source: Kickstarter

我很敬佩Aaron Swartz走上街头伸张自己的政治主张的做法。他希望推动一些法案,将更多的知识从付费墙或者象牙塔中“解放”出来。我很敬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自己理想的勇气。

在我的印象里,和在我接触到的程序员朋友圈子中,敢于大声说话的人其实不多。其中的一个方面是,他们确实是由于一些精神状况,没有办法面对人潮。

但如果他们面对的是熟人,比如在学校里进行的一些论文演讲,或者他们遇到了思想水平站在同一层级的人,这些人便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表达出来的观点和逻辑,不敢说句句醍醐灌顶,但在一些议题上的看法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在2024年的最后一两天,我有幸见到了Rune——一个致敬微软Zune的开源音乐播放器——的开发者L,并跟他面对面聊了一下午。我是打着采访的名义去的,但实际上我根本没写访纲,两人也根本没有对稿,我就只是想找个对这个世界有独特洞见的人聊聊天,仅此而已。

我和L可以说是所处领域完全不同的人,但确实有一些共同话题,比如资本、电子游戏和流量生意。由这些共同话题联系起来的语言碰撞,总能让人获得新的启发。

L住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但他租的房子已经被出租平台重新整装过,因此屋子里面非常干净,他的屋子不大,里面就一张电脑桌,一张床、一个衣柜,东西很简单,但由于增加许多小摆件,所以倒也不会显得太空洞无聊。

我在2024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面对面聊天和在网上聊天到底差在哪里。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不过随着2024年即将过去,我想找个机会再次验证一下。有段时间我经常跟网友们出去约饭,我大概能了解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能聊些更深入或更值得探讨的议题。这也是我极少甚至根本不愿意去参加某种主题线下讨论会的原因之一,那些主题线下活动的讨论,绝大多数时候经常牛头不对马嘴。

我和L聊到了人工能的本质。我们对人工智能的看法很统一,它不是万能的,甚至不是全能的,它只是用来把一件工作从60分提升到85分或者90分的超级扳手,而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超级管家。这也是我在2024年的“纪念Aaron Swartz”文章中反复强调的观点。

我们聊到了Web3。2022年我的“纪念Aaron Swartz”文章就是关于Web3的种种隐忧。我在那篇文章中描述的担忧被L证实。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们聊到了死亡。Rune是他的人生理想,在这段时间是他的一种心灵慰藉。他说,人到了30岁左右,总会不可避免地去想和“死亡”有关的事情,而在死亡之前做出像是Rune这种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化为现实的作品,某种程度上给了自己直面死亡的勇气。并且,L也是一位脑科学研究者,他有一些和大脑有关的书籍已经出版或还在编纂中。这让他感受到,自己在一步步完成理想和目标之后,或许能够更坦然的面对死亡。

我不知道这种情绪和逻辑交织的表达我在电脑屏幕前看了多少遍,但这样的场景真实的发生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止不住热泪盈眶。我完全被L诚恳的表达、真挚的情感和他对自己的期许所打动。那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体感,是仅仅在电脑屏幕前无法给与的体感。并且这一切并不是什么编剧刻意安排好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突如其来,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心理建设。

我感到十分满足。我们聊了非常多的话题,有的可以发布到互联网上,有的则不行。这也是我非常愿意和人面对面沟通的重要理由。在一个较为私密的谈话空间里,如果两人都不设防的话,一些话题真的能够碰撞出精彩的火花——当然,如果一些话题能够拿到台面上来,与更多人分享,激发更多有意思的想法,终归仍旧是一件好事情。

我们也聊到了开源社区。在真正上手过开源开发并将Rune拓展为社区项目之后,L似乎看清了一点点开源开发和开源社区的本质。他看到了开源开发的无奈,看得到开源社区成员质量的良莠不齐,他明显会对社区的噪音和低质量的无聊反馈感到不耐烦,尤其是还要将更多精力用于攻克一些bug或者功能的时候。

即便是在开源社区里,一些参与者就和类似游戏社区、社交网络或者视频平台上那些流窜的秃鹫一样,会在一些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纠缠不休,但态度却咄咄逼人。我会在某些时刻突然对互联网产生厌恶情绪的原因也在于此。

这些人似乎没有那种,在真实世界中跟人面对面聊一些严肃话题,或者深入讨论一件事情的经历。我猜,这或许是他们在网上显得极具攻击性的原因之一。我和L都很反感这类家伙。

当然,前一阵子我也总是被算法推送,看到一些自从亲人去世之后,一些人的语言和行为发生剧烈改变的故事。有一些人在遭遇种种变故后,现实中也活的非常有棱角。这是其他人无法改变的,我也只能接受这一点。

可能许多技术人士依旧期望能在互联网上开辟有深度的发言平台,但很遗憾的是,尽管我也一直在鼓励任何人多去吸收新的知识并在网上分享它们,以提升互联网的含金量,但我却并不认为这种鼓励能够影响到谁。尤其是在社交网络和内容分发平台大爆发,互联网的发声渠道被重塑之后,人和人的之间的线上沟通反而阻力更大。因此我就总感觉,似乎能够讨论深度话题的方式方法反而不如回到现实生活当中。

在面对面的对话中,你能够通过判断对方的面部表情变化,身体的姿态,双臂的移动,语气和腔调,来轻易感知到一个人的情绪起伏,或者对于一个客观事实或逻辑链条的具体、主观的看法,并根据他的行为做出回应。被互联网塑造的很多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已经不太能够敏感地获取、察觉这些信息并进行反馈,因此他们需要被重新开发,重新进行训练,才能够重新唤醒这些人类本应该自然而然就存在的能力。

这种能力可以用于任何地方,你能在平等对话或演讲的时候打动人心,在面对质询时做到不卑不亢,甚至还能更好地跟混迹菜市场的大爷大妈们打成一片。

而在人和人沟通的时候,或者说在真正脱离互联网的现实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就是,人和人所处的舒适圈以及温层不同,面对面沟通时一旦遭遇异温层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的时候,付出的代价便远高于对话带来的收获。比如,当你身边的人只知道拍上司马屁,称赞上司什么都是对的,并且他们对真正的手头业务完全没有任何主见和实际行动能力的时候,相信你一定会厌恶这些人,转而逃向虚拟世界。

更不要说面对面沟通时还会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风险:欺诈、强势、NPD、鸡同鸭讲,等等。以及当你触及一些话题禁区时,自己是否能意识得到,以及自己是否做好了冒犯别人,或被别人冒犯的准备。

我十分清楚,这些事情对于一些人来说很难,有各种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交织在一起。每个人遇到的境况不同,本文不可能给出一把万能钥匙,但至少我可以说说我自己了解过甚至经历过的一些困境。

索尼是一家大公司,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最近他们遭遇了21世纪初可能是最大的挫折:一款研发了8年,并在2024年年底发行的动作射击游戏《Concord》,在上线两周后就被下架,开发组也被关闭。根据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索尼这一举动让公司将近4亿美元的资产打了水漂。

只从游戏玩家的视角来看,《Concord》最大的问题在于40美元的定价和毫无新意的体验。由于《Concord》所瞄准的市场,在这八年间早已成为一片红海,并且在这片红海中厮杀的产品主要是免费游戏,无需预先支付就能玩到——并且其中的大多数游戏没有所谓的“Pay to Win”机制,游戏内的付费内容主要是新地图和武器或人物皮肤之类的外观产品——这就让《Concord》完完全全失去了坐上牌桌的机会。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如果一个领域成为红海多年,但自己的产品还没研发出来,那么最好的止损方式就是立即收摊走人,要么缩减规模发布,而不是硬憋着非要按照原有规模做出来,尤其是当这款产品被公司内部定位为“拳头产品”的时候。有时候,及时止损也是一家公司的优秀品质之一。

索尼的内部肯定有不少人能够意识到这一风险,这一小部分人或许不玩电子游戏,但他们懂得产品和市场的运行规律,他们和另一群对游戏行业的精英人士完全清楚,《Concord》一定会失败。可是,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他们在公司里最终失去了和管理者或决策层进行有效沟通的机会或场合。

然而,按照我曾经服务于大公司的经验,这些大公司的内部,也有一些官员不仅不知道,而且根本不想关心这种事情。

我在这里将其形容为“异温层困境”。

开发者,以及对于产品更加熟悉的岗位工作者,在面对对一个行业一知半解或完全不了解的管理者,在尝试对其描述某种风险的时候,可能很难跳脱出既有的逻辑链条,以一种更加普适的说法去描述。而那些管理者,包括领导者,出于工作状态和性质的差异,几乎完全不能代入进这个行业或者这个工作者的视角,去尝试分析产品或者市场中的风险。所以,他们常会听不进去,或者说,听不懂这些一线员工在讲什么。

此外,这里面甚至还掺杂了部门和部门之间,部门和外包之间的阻碍,使得相互之间的沟通会更加困难。

在民间流传的,有关于2024年下半年发生的,游戏公司相关的惨烈公关事件,其中的一些所谓“内部爆料”就提到了公司内部的沟通困境。

“爆料”提到了“Toxic positivity”,这对我来说是个很扎眼的词汇。我能轻易想象得到,因为这种“Toxic positivity”,许多人在为公司撰写周报、月报甚至年报的时候有多么的抓耳挠腮。你可能很清楚某项业务出现了短期不可避免的重大风险,但在月报里,还是要尽力粉饰太平,因为你的草台上司很可能完全不懂这项业务,他只想拿着一份好看的月报PPT在他的领导面前炫耀。我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情,我自然理解其中的困苦。

这就是一种特别常见的“异温层困境”。

回想起那段为大品牌工作的时光,我总会责怪自己缺乏一种勇气和主动性,把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在合理的范围内,通过一种专业化的方式传达出来,比如做上几页PPT,编写一些文稿,梳理一下业务的优势和风险,整理之后进行汇报。我之后才觉得自己好像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很遗憾,我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一方面,在面对这种“异温层困境”的时候,我确实无法给出什么像样的答案;另一方面,我也非常敬佩像是Aaron Swartz这样的精英,能够走上街头,发表自己对知识分享的主观的,但又十分专业的看法——虽然他最终败给了美国司法,以及对这个社会不可逆转的失望。

如果你现在还没有跟这些大公司较上劲,没有跟数百年来人类社会形成的官僚体系较上劲,但你遇到了上述的某些问题或沟通困境,其实我还蛮推荐用一下ChatGPT或者perplexity.ai,以一种更冷静的、学术化的方式尝试解决你所面对的困境。并且通常情况下,你真的能获得相当有价值的答复和方案建议。

每次在尝试解决一些心理问题、工作问题或者深度研讨精神疾病类问题的时候,这类生成式人工智能往往会给出较为全面和深入浅出的回答。这些答案可能会很长,但很值得看下去。

因为你所面对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这百年来,人类智慧的结晶。你可以通过这些回答看到人类的另一面——善于沟通的一面。就当下而言,只有你能切切实实地脚踏实地生活,体会人生中的方方面面,才能更好地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更好地为你服务。

但也正如上文所提到的,AI并无可能解决所有问题。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根本无法被社交网络和视频会议所替代;完全被AI替代的可能性,就目前而言也微乎其微;常见的“异温层困境”,也很难直接依赖AI解决,你还是要直面这些问题。

当今的人类,也还暂时还无法隔着屏幕感受机器的温度、性格、行为、姿态和表情——事实上现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还很难在人类面前即时做到这些。而这些即时反馈往往更能打动人类,而不是单纯地依靠成熟的逻辑链条。只有当主观情绪和有理有据的表达结合在一起,形成有温度、有条理的有机体时,才能真正呈现打动人心、言之有物的人生经历。

在现实生活中,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你真的能够遇到会摆龙门阵的高手,也确实是一件幸事。我自己会认为,播客和有声书也可以充当一下“龙门阵高手”,作为在多数孤独时光下的调剂,并且我自认为这些播客和有声书也远比社交网络和视频平台上的内容更具情绪价值。“情绪价值”虽然现在常被当成贬义词,但不得不说,在很多时候,一款产品、一本书或一首歌曲能否带来情绪价值,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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