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位罗马皇帝的两种书写
公元138年,不堪病痛折磨的罗马皇帝哈德良几次自杀未遂,只得认命,皇帝掌握大小民族的兴衰,偏左右不了自家生死。于是耐下性子,在等待解脱的最后时日写下一部回忆录,后于当年十月驾崩。
公元1899年,三位牛津学者在埃及最古老的城市法尤姆发掘出几百卷残破的古代纸草文书,其中一张税单的背面写有如下文字:“皇帝恺撒哈德良奥古斯都致尊敬的安托尼乌斯,问候。首先我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在时候未到时以荒唐的方式提前解脱,我心无怨恨,头脑清醒,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尽管我对你似乎有欠公允,而你在我床边日日陪伴,给我慰藉和勉励。因此我自觉应当为你写下此书,以宙斯之名,不为粉饰夸张,只求直录事实[1]。”后面残留的一小段写到父母的生卒,之后就断了篇。皇帝恺撒云云有点象中国古代皇帝叠加的尊号,安托尼乌斯是哈德良指定的继承人,这封信以古希腊语写就,是哈德良在私人书信中惯用的文字,而且用的正是公元二世纪的字体。经过近一个世纪的整理和比较,开始有学者谨慎论证,这很可能就是是已失传一千多年的哈德良回忆录的开头[2]。
公元1949年,46岁的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在美国康涅狄格家中收到瑞士洛桑一家酒店寄来的一个旅行包,那是她在战前匆匆寄存的,39年她来了美国,未曾想一住十年,战火燃遍她的旧大陆,十年里她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旅行包中的贵重物品早已遗失,只剩一叠草稿,其中有一部她二十一岁时的旧作《哈德良回忆录》。此后两年她以盟军收复欧陆的速度把少作推翻重写[3]。1951年这部书信体历史小说一问世即引起轰动。1980年尤瑟纳尔当选法兰西学院历史上第一位女院士。
与此相比英国史学家安东尼•伯利1997年出版的传记《哈德良:躁动不安的皇帝》名气要小得多,读起来也艰涩的多,但这是现今学界公认的最权威的哈德良传记。一个以假乱真,一个严谨正统,两本书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Hadrian
评价人数不足
Anthony R. Birley / 1997 / Routledge
其人其国
作为罗马“五贤帝”之一,哈德良这个人非常特别,关于他的可靠的文字资料很少,主要的两部古代文献,一部《奥古斯都史》作于他死后两百多年,而且本身可信度很成问题,另一部卡西乌斯•狄奥的《罗马史》关于哈德良的部分多已遗失,只剩一份中世纪的简写本[4]。但这个人的能量可以穿透史书的真空辐射至今,从不列颠岛上的哈德良长城,罗马的万神殿,雅典的哈德良图书馆,到希腊、小亚细亚半岛数不清的水利工程、神庙剧院澡堂子,更不要说环地中海和黑海大小几十座曾经被命名为“哈德良波利斯”的城市。他的二十二年帝王生涯有一多半在旅途中度过,请注意是旅途而不是征途,古代帝王带兵出征的不少,但不为打仗而出门,且足迹几乎遍布这个环地中海庞大帝国的每一省份,这不仅在古罗马绝无仅有,在整个古代世界都是罕见的。有时我和家属胖虎聊起亚历山大大帝,我们都觉得他征服那么多地方可能也是想去旅游,只是江湖险恶,作为马其顿君王,想看看波斯看看埃及只能一路打着过去。亚历山大在印度抓了十个宣传抵抗的哲学家,用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考他们,吓唬说答的不好就杀头,最后每人送了礼物放走,哈德良也爱干这种事,每到一地,喜欢跟哲学家、建筑师、律师们辩论,一边厚礼待人,一边用刁钻问题折磨他们,赤膊上阵扳倒他们,他没有为罗马打下过新的江山,这不等于他没有征服欲。
哈德良治下,公元120年的罗马帝国版图
彼时的罗马帝国也是个奇特所在,一方面军事上指哪儿打哪儿毫无悬念、工程技术方面也所向披靡,能在沙漠里修引水渠建澡堂子,另一方面它的政治制度着实拧巴,打奥古斯都成为“第一公民”已经过去一百五十多年,皇帝手上集中的权力已让他无愧于独裁者的称谓,这个疆域从不列颠延伸至叙利亚的庞然大物仍然一口咬定自己是个“共和国”,元老院还在假装与皇帝分权。最让人琢磨不透就是这元老院,应该说它集中了帝国的精英,但是精英们都干了些什么呢?反正不管多么一本正经的史书在我读来一般都能在元老院这儿找到笑点,感觉他们做出的决议鲜有真正影响国计民生,而他们制造的悲剧和闹剧倒是层出不穷。比如伯利的哈德良传记里提到老哈的前任图拉真征战波斯,老皇帝身先士卒从亚美尼亚打到波斯湾,后方的元老院一点没闲着,一年之内遵照民主程序给图拉真投票表决出六个尊号,着人快马加鞭一个接一个送上前线。
其实这么说对元老院也不大公道,即便它就是个摆设,对皇帝还是起到掣肘的作用,它曾经作为一个真正独立的最高权力机构存在了五百年,这段历史任一位皇帝都不敢忽视,这也是罗马帝国有别于古代世界其他一些帝国(比如波斯)之处,说它虚伪也可以,但它毕竟有过一段真实的共和国的记忆。
古罗马广场:画面右边的方形砖房为古罗马元老院遗迹
四元老之死
元老院的小丑确实不少,但如果个个都是小丑的话就难以解释为什么很多皇帝欠着他们的人命。哈德良即位之初就有四位元老被一口气干掉,表面上是元老院决议处死的,但是哄谁呢,这种事没有皇帝的授意怎么可能发生,反正尤瑟纳尔和伯利都或暗或明把这笔帐记在了老哈头上。四个人在意大利从南到北四个不同的城市送了命,伯利的记述简洁明了,尤瑟纳尔也仅有短短几句,只是加了几个词“在同一天”,这种做点小手脚凸显戏剧性的手段她玩的熟极了,我看到这里当场脑补了《教父一》里婴儿受洗一段伴随管风琴和拉丁语祷词的各种脑袋开花镜头。
至于四个人为什么要被干掉,尤瑟纳尔的解释很符合常人想象,无非谋权篡位,伯利的解释与此不同,很可能是这四人想要哈德良的命在先,为什么?因为他的政策不得人心,什么政策?停止扩张,对外交好,维护和平。哈德良上位几天之内即从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地区撤军,半年内已经放弃了图拉真打下的大部分新增领土,这其实是很明智的举措,图拉真最后两年一边前线高歌猛进一边后院着火,被攻占的地区待大部队过境后纷纷叛乱,罗马远征军已身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哈德良撤军停火但并没有放弃战备,他在位期间军队始终坚持严格的训练,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兵,这些在后人眼中都是“好皇帝”的作为,但他同时代的人看法完全不一样,“昔日如异邦”,此言不虚。罗马从一个小小城邦发展到世界帝国,扩张是它的生存方式,战争意味着征服,征服意味着财富,一个不肯打仗的皇帝本来已经不得人心,居然还要从已经攻占的地方撤兵,简直闻所未闻。塔西陀在《编年史》里说,不要把我的编年史跟过去的史书比较,人家可以写伟大的战争,怎么攻城略地,怎么擒获君王,我能写什么?世界和平!和平中阴郁的城市,和一个不思进取无意扩张领土的元首!这一段他是在写罗马第二位皇帝提贝留(公元14-37年在位),但写作时间是哈德良在位期间,不方便对今上评头品足,所以改拿一百年前的人说事,古罗马史家经常这么干。
公元117年,哈德良刚即位时的罗马帝国版图
幸福时代的悲剧
在很多人眼里,哈德良时期是罗马帝国的全盛期,爱德华吉本把五贤帝时代称作“人类最幸福的年代”,而尤瑟纳尔和伯利分别写到了这位幸福时代的帝王悲剧性的一面。大概可以笼统的说,一个悲剧在爱情,一个悲剧在事业。爱情且不表,先说老哈的事业,在伯利的传记里,可以更清楚的看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他的理想和雄心。头一件,他想为这个没有边际的国家制定一个界限,停火、撤军、在不列颠修长城、在欧陆和北非,用木桩,用泥墙,因地制宜,修筑了罗马帝国第一道完整清晰的边境线,这就象一道成人礼,一个梦想无边的孩子第一次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局限。这大概是老哈所有政策中实行的最彻底、最成功的一条,然而也最不为时人理解,最遭人诟病。
第二件,他想复兴希腊,想重建泛希腊同盟,想把雅典变成帝国在东边的首都。这个理想就注定不可能实现,因为自相矛盾,请问这些希腊城邦是被谁洗劫一空的?一个罗马皇帝想复兴希腊,不等于黄鼠狼要复兴鸡窝么。当然事情不能这么简单的来看。罗马人对希腊向来有着复杂的感情,三百多年来他们一边征服希腊一边崇拜希腊,哈德良时代很多罗马贵族子弟是先学希腊语后学拉丁语的,而老哈本人对希腊的爱尤为执着尤为高调。
意大利南方Riace海域打捞出的古希腊青铜武士雕像,年代大约为公元前5世纪
爱希腊什么呢?爱他们的文化艺术体育,几百年来从希腊抢回的战利品,那些举世无双的绘画和雕塑给了一代代罗马人美的教育,而体育这个源自希腊的概念更是直到近代才重新为世人接受。十七世纪的荷兰绘画艺术高度发达,但他们对怎样画一个健壮的人体还是有些含糊,比如他们画的古希腊英雄赫拉克利斯往往是胳膊很粗可是没有胸肌,外加一个圆肚子,他们一定见过肥胖而趾高气扬的人,也见过终日劳作饱尝艰辛的人,但是大概很少见过古希腊那样通过常年体育锻炼塑造出的自信而健美的身体。
17世纪荷兰画家笔下的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利斯
罗马帝国时期雅典雕塑家复制的古希腊雕像,大力士赫拉克利斯。毛樱桃摄于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伯利书中引用的一封小普林尼书信照我看可以冠名为“当我们爱希腊时我们爱的是什么”。小普年长老哈十几岁,本人很可能从未去过希腊,收信人是一位即将去希腊任职的罗马官员,小普说,你要去的可是希腊,世人眼中文明起源的地方,你要管理的可是自由的城市,自由的人,这些人既是真正的人又拥有真正的自由,你要敬他们的神、敬他们的历史,永远不要忘了你管辖的是雅典和斯巴达。所谓“自由的城市“在希腊人这里有具体的定义,这座城市须有一部由公民自己制定的宪法,公民除了这部宪法并不受制于任何个人。讽刺的是这位官员此行正是为了给希腊人修整他们的宪法。一边“帮助“他们修改宪法,一边称他们为自由人,虚伪吧,倒也不全是,希腊城邦在罗马帝国确实享有高度的自治权,老哈在位期间更不例外。
作为皇帝哈德良曾三度旅居雅典,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数不清的福利,距伯利克里故去已经五百多年,雅典终于再度大兴土木,已经陆续修建了七百多年的宙斯神庙重新开工,地中海东部几百个城邦争相考证自己的希腊根,以求加入他组建的泛希腊同盟。137年,宙斯庙建成献祭仪式暨泛希腊同盟第一届运动会开幕,老哈病重不能出席。不去也罢,目睹此盛况恐怕会真的以为希腊已经复兴,重回波斯战争前后的嘉年华,其实怎么可能。有一年老哈和一位哲学家吵嘴,吵完似乎并没把他怎样,而雅典人风闻此人在皇帝处失宠的消息,已抢先把他立在城中的雕像拆除。这类事情希腊人干的不少,大约也给历代史家颇提供了些私下的笑料。是谁把自由人变成了小丑?不能说完全是皇帝干的,但也不能说不是他干的,既是这时代的一份子,不论意图如何,终究脱不了干系。
雅典公元2世纪宙斯神庙遗迹
而意图与结果南辕北辙的一个更极端的例子是哈德良晚期的“巴尔科赫巴起义”。七零年耶路撒冷被罗马人夷为平地,哈德良打算象重建雅典一样重建耶路撒冷,花了大价钱要给他们铺路修引水渠建剧场体育场,没想到犹太人不领情,他在耶路撒冷建宙斯庙和禁止犹太割礼的做法终于在132年引发了大规模叛乱。犹太人虽不是罗马人的对手,在自己地盘持续四年的地道战也给罗马士兵带来惨重伤亡,他们自己当然更是死伤及被俘无数,一时间犹太奴隶卖的比马还便宜。起义镇压下去以后,新耶路撒冷建成,哈德良骑马雕像立在城市中心,宙斯庙在起义者原先的大本营拔地而起,维纳斯的雕像立在耶稣受难处,而犹太人从此被禁止入城,直到五百年后伊斯兰人攻下耶路撒冷,犹太人才得以回到他们的圣地。这一段惨烈历史在伯利传记中可以看到清晰的轮廓,但尤瑟纳尔通过哈德良的自述真正帮助读者理解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巧妙的通过老哈一家之言让人看到两种文化的冲突如何在所难免。
同理心和耐心
现在该说一说尤瑟纳尔是怎么写哈德良的。穿越性别的书写应该说不算十分罕见,《安娜卡列尼娜》就是极成功的例子,但《安娜》毕竟用的是全能第三人视角,若是从头到尾以异性第一人称叙述,恐怕老托也未必能够胜任,何况尤瑟纳尔在写一位一千八百年前的人。然而这本书奇特处就在于它读来太真实,穿越的太不着痕迹,它的粉丝一向横跨文史两界,在伯利传记问世前不少史学家曾把尤版哈德良几乎奉为原装。在这本书的第一章,作者借男主之口交待了她最主要的写作依据:写人无非三种方法,研究自己,观察别人,还有读书。
尤瑟纳尔为写此书查阅的资料无需多言,她下得工夫并不亚于很多人的学术专著,但可以看出她写哈德良参考最多的还是自己。远观自己的过往,看到一团混沌、盘根错节、没有主线的故事,看到无序和偶然怎样牵引人的一生就象牵引时局和世事。深入这具躯壳,可以体会到亘古不变的寻常事件中包含的隐喻和奇迹,粮食和清水怎样变成血肉之躯,肌肤之亲如何奏出痛苦和欢喜,人又是怎样每日从睡梦中甦醒象从死亡里重生。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当然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借反省自身而创造出这样一部回忆录,尤瑟纳尔之得天独厚在于她与她的男主角的确有很多共同之处,好奇、好胜、博闻强识、永远不能安于一隅,去世前几天还在计划去埃及的旅行,他们就连男女通吃的性取向也完全一样,他爱过一个希腊男人,她爱过一个希腊女人。
在欧美各大博物馆,凡有哈德良雕像的地方,旁边一般都会有他的爱人,19岁溺死在尼罗河的安提诺乌斯。毛樱桃摄于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
可以说“同理心“是尤瑟纳尔的主要研究方法,严肃的历史学家如伯利可能对此会表示不能认同。六十年代以珍妮古道尔为首的三位女性灵长类学家分别开始研究大猩猩、黑猩猩、印尼红毛猩猩时采取的是同样的策略,她们把研究对象看作有性格有感情的个体,给它们取名,以同理心判断它们行为的动机,在当年的学界遭到普遍排斥,而如今很多灵长类学家意识到同理心在科学研究中可以起到甚为关键的作用[5]。
伯利书中其实也包含了大量的揣测,否则这历史没法写,只不过他每一步推理都把根据和理由写的很明白,如此可读性大大降低,但对我来说有兴味的一点是它让我看到历史学家怎样做学问,他们的材料从哪里来。伯利引用的史书与尤瑟纳尔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他掌握的丰富的物证,比如硬币。此前我没有意识到古代钱币包含着如此大量的信息,罗马帝国时期每个城邦发行自己的钱币,而且年年更新,在那个没有报纸没有电台的年代,一枚小小硬币实际上相当于一份年报,它是唯一在这个地区内被大量标准化复制且广泛流通的物品,硬币上的图像和文字往往紧扣当年最重要的官方主题。除此之外还有建筑、雕塑、和石碑上的铭文。一个历史学家靠一己之力掌握这样多的物证是不可能的,那是好几代人的积累。如今学界的大趋势是鼓励创新,包括人文学科里每一位学者似乎都急着要拿出自己的理论,家属胖虎对此不能认同。我读了这本书也看到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相似处,如果没有一代代学人投入毕生精力做细致繁琐的基础工作,收集、整理、比较、出版考古发现的钱币、器皿、纸草和铭文,就不可能有这样一部比较扎实客观的传记。如果整个学术界形成了轻视基础工作的风气,那就很难想象这个学科的未来。
公元130年罗马帝国犹太行省发行的铜币,主题为哈德良一行参观犹太省
[1] 毛樱桃粗译
[2] Bollansée, J. ‘ “P. FAY.” 19, Hadrian’s Memoirs, and Imperial Epistolary Autobiography’, Ancient Society, 25 (1994) 279-302
[3] Acocella, J. “Becoming the Emperor: How Marguerite Yourcenar Reinvented the Past”, New Yorker, Feb. 14, 2005.
[4] 见宋立宏《哈德良:不倦的旅人》,载《古典学评论》第1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
[5] Morell, V. “Called ‘Trimates’: Three Bold Women Shaped Their Field”, Science, Vol. 260, No. 5106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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