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08 落单的黄雀
群乐天虽说只是一爿装饰老旧,乡里乡气的起码茶楼,但他家的毛峰倒是意外地清香怡神,生煎馒头也做得不赖,比大壶春不遑多让。这是关玫今天上午在刘家宅仅有的收获。
刘家宅不仅仅是一座前清老宅,人们更习惯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这座宅子为中心的整个街区。街区位于西南区的西北角,与沪西工厂区毗邻,构成了一个城郊之间的小小集镇。大案当头,关玫之所以有闲情携上异性和异类朋友,坐三刻钟电车到此一游,全然是因为:在这片方圆不足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坐落了足足十二家“工人补习夜校”,是全西南区最有名的“工人学习社区”,同时也是驰名沪上的“工运根据地”,在过去三年间孕育了至少七十起登过报的罢工和打砸抢运动。
“第五号罪犯——玷污奴隶纯真,为祸工商业的文化流氓”。
关玫相信,以炸弹人的标准,刘家宅绝对够得上沪西南教育界的一大罪恶渊薮。在这里,成千上万的“奴隶”被“玷污”了“纯真”。而利用他们“为祸工商业”的,不用说,自然是盘踞在这里的十二伙“文化流氓”,每一伙都挂着“夜校”的斯文招牌,就像黄金荣老爷叔从不离手的斯文纸扇一样。
但炸弹人纵然本领高强,也不太可能一次性解决这群败类全体。所以,真正棘手的问题是:具体是哪一家?抑或:哪几家?
找了一上午的答案,至今仍无头绪。
思忖间,最后一个生煎馒头也已经落了胃。关玫抿了一口绿茶,清了清喉咙。
“小曲,怎么样?想出来了否?”她的声音有些飘飘然。
“哦,你是说……”男伴从腊克丝身上抬起了眼,他刚喂后者吃了今天的第三客生煎馒头,不过两三天功夫,这两位已建立起了相当的友谊。
“你是说,”小曲对她道,“假使我是……?”
她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急于得到答案。
“说老实话……”小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是没想出来。邮包这次肯定是用不了了,夜校周围又都有工纠队巡逻,要在学校下手,大概也只有内部人员做得到了。”
关玫又轻轻点了点头,借对方的眼镜的反光,她看清了茶馆二楼的西北角。
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正坐着她今天秋游的第三位陪客,尽管戴了鸭舌帽,却依旧掩不住獐头鼠目,再加上分局档案里一米六零的五短身材,虽说相貌气质不敢恭维,但这位青年的伴游诚意确称得上感人。从关玫一大清早离开家门起,此人就开始追随她,一路从市区跟到了刘家宅,始终与她保持着十到廿米的距离。哦,对了,本来他还有一位男搭档,和他一道跟在关玫后面,一左一右,彼此拉开廿米,保持三角阵型。只不过他这位小伙伴的精诚毕竟要差几分,在车站不过一上一下的功夫,就被关玫甩上了反方向的电车,一个人到南京路白相去了。
小韦,隔壁科室的一个股长,南下干部,侦察兵出身,秦大处长的又一个亲信,以上便是鸭舌帽青年的正身。
“哼哼,毛峰好吃吗?”盯着小韦面前的茶杯,关玫暗暗冷笑道,“阿土生,不信你能厉害到永远不上厕所!”
“……我想,这次他并不一定非要炸学校,”小曲仍在勉为其难地推己及人,“也许可以退而求其次,炸个夜校校长什么的,就像上次那样,等人回到家再动手?也许根本用不着邮包,只要提前放好定时炸弹就可以了,要是石库门的话,哪怕放在到房子外面也没问题,只要位置放准了,一公斤SD就足够炸塌一堵墙了……”
也许是有了即时对比的缘故,关玫越发觉得,她眼前这位理工男其实长得很过得去。在黑方框眼镜的后面,他的眼睛明澈而有神,眉毛也浓淡相宜,不失为一双修长的剑眉,鼻子虽说没文艺复兴雕像那般漂亮,但按国货标准也算得相当干净挺拔了。整体而言,离大英照会可能差一些,但在法兰西照会中应该够得上一甲,总之,属于那种越看越顺眼的类型……
“……说到底,我们没他那么残忍,猜来猜去,不过都是在臆测……”微微苦笑间,对方再次露出了右颊的小酒窝,“……唉,反正又要大海捞针了……”
“就算大海捞针,有你79分先生在,”关玫微笑道,“我们手里好歹还有一块吸铁石,你说对不对?”
“怕就怕这根针是被一条大鲨鱼吃进了肚皮,不但针捞不出来,弄不好连吸铁石都赔进去了……”说着,小曲低头看了看腊克丝,后者正依偎在他脚下,继续大嚼着生煎。
“不讲泄气话了,关玫,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小曲抬起了头,开始直视起她的眼睛,“假使这个案子顺利了结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她只能用复杂的苦笑掩饰了过去,“当然只能继续为人民服务,老老实实当我的警察喽!”
“你有没有打算过……入共产党?”对方的神情越发认真了。
“如果非要这样才能保住饭碗,我又有什么办法?”她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还不晓得人家收不收我这个前资本家小姐呢,现在什么都要问出身。”
“假使……还有别的选择呢?”
“是么?比方讲呢?”
“你晓得,明年我就要毕业了,到时候就能自立门户了。我家的情况你也是晓得的,只要用点功夫,我肯定能继续留在上海,不用去北方……”
“嗯,所以呢?”她自然是猜到了大概。
“所以……所以说,不管怎么样,哪怕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也总有得我一碗饭吃,哦,不,以我的学历,至少有十碗八碗饭吃,哦,也不对……”曲江鸿的脸也许一辈子也没红成过现在这样,“……我的意思是,最起码,我敢保证,最起码一定会有两大碗饭……”
也许是一丝不忍,也许是些许爱怜,一时间,某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东西令关玫难以直视对方,只得是将脸转向了窗外。
没想到的是,在仲秋过度明朗的阳光下,立刻教她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人就走在楼下的马路上,高大健壮,中气十足,尽管换了一身宽松的旧工装,却掩不住倒三角的标准身材——那不是程强么!老师的头号助手在此现身,这只能说明……
“……关玫,我是认真的,”从遥远的桌对面传来了小曲的声音,“不晓得你愿不愿……”
来不及了!眼看人已走过了群乐天,关玫猛地跳将起来:“——看好腊克丝,等我回来!”
她用最快的速度步下了楼梯。
然而,她的另一位男伴可没小曲那么听话,早如影随形跟她出了茶楼。
可恶!偏偏是在她盯别人梢的时候。必须马上脱梢!
还好程强只领先她不到三十米的距离,与往日的大步流星不同,今天他走得不紧不慢,颇有些走马观花的兴致。被半路上的卖艺团吸引,他还在人群旁驻足了片刻,使关玫趁机将距离缩短到了廿米左右。她不敢跟太紧,不只怕被程强发觉,更是忌惮身后的小韦,后者离她也只有廿米,也许还没发觉她在跟踪前者,再往后可就不好讲了。
卖艺人的把戏耍得很精彩,周围观众规模可观,已聚起了七八十人。透过人群关玫窥见,就在马路斜对面十五米处,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堂,弄堂口空无一人……
转眼间,程强再度迈开了长腿。他依旧不急着赶路,没走几步,竟又拐进了马路边的一爿小烟纸店,天赐良机!
以脱兔般的速度,关玫穿过了围观卖艺的人群,一头钻进了小弄堂。没错,这里果然阴森曲折,而且不见一个人影。她躲到最近的垃圾箱后,迅速从包里掏出配枪。
如她所料,不过数秒钟,小韦急匆匆跟了进来。关玫握紧了柯尔特380的枪管,趁小韦跑过垃圾箱,她猛地一挥枪柄,正中对方后颈。小韦一声不吭趴倒在水门汀上。怕对方昏得不够彻底,她紧接着往太阳穴上补了一脚:“投胎去吧!”
完了她急速脱离现场,重投光明的怀抱。同一片光天化日下,程强堪堪走出烟纸店,手上多了一刀草纸,外加两包飞马牌。赶上了!
接下来的行动波澜不惊。程强再也未作停留,一路将她带到了五百米开外的一家两层小旅馆。旅馆位于刘家宅街区的东南面,与街区仅有一条马路的间隔。
目送程强消失在旅馆楼梯口不久,一缕微弱的反光吸引了关玫的注意。抬头望去,反光似乎是来自旅馆二楼的窗口,尽管窗帘拉上了一大半,隐约间依旧露出了小半个长镜头,她认出来了——是重案组常用的那副荷兰立式单筒望远镜。
从角度来测算,这副望远镜中的景象应该是……没错,只能是西北方三百五十米开外的那幢建筑。
抑着强烈的心跳,关玫小心翼翼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到达了建筑东南面望远镜照不到的一个小街角。
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幢占地约两千平米坡顶平房,周围还建了一圈两人高的围墙,围墙大门右侧挂一长块竖匾,上头用楷体大字写得明明白白——“星火工人补习学校”。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老师到底是老师。本以为他真的金盆洗手了,没想到这次又白相了一手暗渡陈仓——他最拿手的好戏。被法租界神探铆牢的地方难道还会有假么?哼哼,既然老师瞒着她大吃独食,为老不尊在先,那么做徒弟的还有必要继续尊师重道么?
三分钟思考过后,关玫理所当然地下了决心:黄雀在后,虎口夺食!
在学校周边一番旁敲侧击后,她打听到星火夜校的负责人是一个姓申的浦东籍男人,家就住在两个街区外的某间石库门。未费太多周折,她就找上了门。
申校长正在宅中,眼看她亮出派司,这个三十五六岁的麻皮脸文人很快慌了神,倒不是因为他怕警察。
“警察同志,”对方眼光闪烁地打量着她,“难不成是讲,我们星火夜校其实就是……”
“没错,我们已得到确切线报,炸弹人这一次的目标就是贵校!”关玫眼睛也不眨一眨。
“啊!真的是我们!这这……”对方半脸的麻子都骇白了,“……警察同志,救救我!我可是党员啊,48年就入了党,我们是同志,是自己人!求你们一定救救我,救救我的学堂!市领导就要来视察了,我一家一当可全指望这爿学堂了!你们不晓得,我上头还有七十岁老娘,下头还有……”
“好了!镇定——”关玫厉声喝道,“我们就是来救你的!现在外头布满了我们的便衣。我们这次一定粉碎炸弹人的阴谋,活捉这个反革命暴徒!申校长,现在需要你配合我们的革命工作。”
“是是是,我一定配合,全力配合!”鸡啄米的同时,他满脸的麻子仿佛也在抖个不停……
“首先我们需要知道,上海接管以后,星火夜校新来了多少人员?申校长你好好想想,其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这个……”对方陷入了苦思,“……几个老师基本上都是老同事,有两个还是我同乡,差不多人人知根知底……校工,也没怎么换过,连看门老头都做了第三年了……要说有新面孔,六月份倒是从外区转来过两个新老师,不过都是通过组织关系进来的,一个教政治,一个教写信,都是高中生,眼眶高得很,不过照理讲,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呀……”
“那么学生呢?这几个月有没有新来什么学生?”
“哎!对了,我怎么把他们忘了!”申校长一拍脑袋道,“关同志,多亏你提醒,还真有这么一批人!上个月底刚来的,一共十三个人,在培元肥皂厂做工,全部是江北人,脾气邱得很,好像你前世欠了他们一样,还号称是技术工,啥学堂高兴收他们?要不是看在区工委的面子上……”
在培元肥皂厂当技术工……也就是讲,能轻易搞到原料,从中熟练地提炼出大量甘油,满足制造硝化甘油混合炸药的需求……炸弹人会在这些看起来最多初小文化的工人当中么?或者,换种思路,虽然已过去了四起案子,但至今又有谁敢确保:炸弹人真是单枪匹马,没有哪怕是一个手下或帮凶?
第五起爆炸案迫在眉睫,不是明天,便是今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时间犹豫了——
“申校长,夜校几点钟开始上课?”
“六点半左右吧,一般八点钟十分结束。”
“很好,申校长你听好了——”她拿出了紧急制定的方案,“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是你的远房外甥女,在南洋中学教初中生国文,最近有意兼职教夜校,所以先到你这个远房娘舅的学校来观摩两天,你记牢了么?”
“记牢了,啊!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一道去……”
“没错!你要装得跟平常一样,这样炸弹人才不会起疑心。放心,我们一定优先保障星火夜校尤其是申校长你的安全。我会带最好的警犬来,什么炸药都逃不过她的鼻子。夜校周围有的是我们的便衣同志,上级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炸弹人只要胆敢现身,必定叫他有来无回!”
对方这才稍稍安下了心。
“我们五点半出发,”她继续命令道,“为免打草惊蛇,你亲自带我走后门进去。要是有人问起我的狗,就讲是新买来看门的。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
布置停当之后,关玫对了对钟表:如今是四点差五分。不觉间,她离开群乐天已将近三小时,也就等于是讲,某人已被她放了快三个钟头的牛。不管于公于私,行动之前应该回去看他一趟,道个小歉,说明情况,或许可以让他假扮男朋友一道混进夜校,就说是同校的化学老师?万一拆起弹来也好多一个专业帮手。最低限度,至少要把腊克丝领回来。
然而,当关玫赶回茶楼时,二楼的座位早就换了不认得的人。还好腊克丝没丢,被拴在底楼账台后面,她正和茶馆老板打得火热,还不时打着饱嗝。搞什么……
“哦,小姐侬是讲跟侬一道来额那位先生啊,”老板笑着回答她道,“伊老里八早就走了,让我帮伊照看狗狗,等侬来了交把侬。”
“伊几点钟走的?”她强压着火追问道。
“总有个把钟头了吧?临走前头,伊还特地付了十斤生煎馒头钞票,客气是客气得来!”说话间,老板拨了拨柜台上的算盘,“一共被狗狗吃了三斤四两,还余六斤六两,喏,这是找把侬额——”
接过厚厚一刀JMP,关玫生起了一种冲动,她很想把这沓花花绿绿的票子统统塞进某位正对她摇头摆尾,俯首帖耳的大胃王的尊口,看看究竟能不能填满这该死的无底洞。
——小娘皮,就晓得吃,连个死人都看不牢!吃吃吃,早晚噎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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