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beiming fan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域外理发记

beiming fan
·

在国外生活久了,最让人感到局促不安的,当数理发了。语言不通,只要翻译软件一开,照样也能畅通无极地叽里呱啦;口味不合,亚洲超市里一站式采买,怎么样也能把酱、醋、蚝油办个齐全……在家千日好,出门不算难,唯独有一件事儿不能单打独斗,就是理发。

理发嘛,还不简单,手握剃头推子心一横,下个月又是一条人模人样的好汉。但眼见着身边蓄发明志的人越来越多,也能渐渐地从心里琢磨过味儿来: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就算美容美发学校再速成,手底下的分寸也是一丝、一缕,一刀、一剪,一位、两位,那么日久天长地磨练出来的。更何况欧洲人工成本高,每每理发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倒还真是对“‘头’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贵倒也在其次,交付了数倍的支出,却收不回等值的期望,往往才是最令人伤心的。每次理发的心情都好比乘坐过山车,眼看着又要长长了的头发,真叫一个愁啊!

当然了,外国师傅也未必就真的是技不如人,只是习惯了打理柔软的、卷曲的、蓬松的头发,他们自己也常常对着我又硬又厚的直发面露难色。有好几次都是我先被主动谢绝,如果钱真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有钱却花不出去的烦恼,我倒还真是有过几回。

在丹麦,室友成了我的理发师

瓦伦蒂娜是如此可爱的女孩,一回到家,她就向我们积极展示着新买的雨衣。然后忽然又想起来上周答应过给我理发的事情,于是马上坐在床上找来视频,准备现学现卖。必须承认,她学得很认真,凡是遇到看不清的地方,总是立马暂停。

就这样,我把凳子搬到了门口的停车场,一边充当手机支架,提供着实时“线上参考”,一边接受瓦伦蒂娜的勇敢技术。瓦伦蒂娜一边践行着“从学中做”和“在做中学”的理念,一边发动脑筋、不断调整着理发的姿势。笔划了半天两个人忽然意识到,不对,理发师身上的雨衣应该正好给我套上。于是进一步放声大笑,赶紧重新各自装备上。

应该是笑声太大,我们的行为很快引来了楼里的邻居,于是大家进一步热切围观、各自献技、出谋划策、翘首期待。来自克罗地亚的室友甚至打起了视频电话,给他远在家中的“理发师”——他的妈妈实时转播着我们这边的进展;加拿大室友则慷慨地拿来了自己的电动剃须刀。于是,瓦伦蒂娜把剃须刀的开关往上一推,“嗡——”。

整个故事最美的部分是我和瓦伦蒂娜对视,她认真地观察着我的刘海儿,谨慎地比较着两个鬓角的高度,我则认真地观察着她:黄褐色的头发柔柔地浮在额角,高高的鼻梁撑起美丽的轮廓。蓝色的虹膜有如深潭,又神秘又澄澈,专注的人好美、好美、好美。

本来,我对结果没有期待,我只是喜欢整个故事里,大家聚在一起放声大笑的部分。结果没想到瓦伦蒂娜的手艺竟然这么好!这个姑娘实在是我见过的又勇敢又聪明的人。于是连忙跑到超市买烈酒,用巴尔干的方式对这个斯洛文尼亚姑娘表达谢意。

一不小心,我成了免费的发型模特

“你说,我应该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瓦伦蒂亚一耸肩,“为什么不呢?”

真是个举重若轻的家伙。不对,头发长在别人的脑袋上,所以才能举重若轻。

自从有了上次的成功经验,这次在网上找到的免费当发型模特的机会,反倒让我有些迟疑。毕竟常见的发型模特都是拿来展示染发和烫发手艺的,谁知道这位理发师擅不擅长理发呢?再说了,万一要是骗子……不确定感像一个漩涡,让人一不小心就跌落其中,越陷越深,然而如果不试一次,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丹麦人口少,理发也常常实行预约制,这使得新手理发师往往苦于没人练手。想清楚了招募免费发型模特背后的逻辑,我便主动发送了申请信息。按约定时间早早出了门,结果还没走到地方就后悔了。约好的发型沙龙在城外,显然更适合有车一族。而十月的丹麦,旷野的大风随物赋形,很快就把我吹成了辛巴站在山巅之上,遥想着狒狒长老为它在眉心画上红痣,接受万物朝拜的那个正午。

进门挂好了大衣,不用问我约的是谁,直接奔着眼神最怯生生的那位落座就是了。理发师熟练地为自己戴上了丁腈手套,拿起理发推,然后就再没有其他熟练的动作了。无论她如何调整姿势,都无法复刻瓦伦蒂娜为我理发时渐入佳境的得心应手。窗口不知不觉间蒙上了暮色,像蓝黑色的英雄牌钢笔墨水在天空晕开。我不时估算着正在流逝的时间,不敢相信是不是自己脑海里对时间的感知出了问题,又反复数着镜子里的时钟刻度,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理发师开始用无助的眼神向旁边的“老”师傅求援,老师傅倒是快刀剪乱草,熟练地换了一把推刀,另一把推刀,又一把推刀……最后,我的第一次做发型模特的经历以两位理发师、六把不同的推发刀,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个小时五十分钟而告终。只是这一次,理发师没有大大方方地邀请我按照惯例将成果图片发在社交媒体上,我也从灵魂深处无比强烈地渴望一顶帽子。此次免费之旅的唯一收获是证实了一个由来已久的刻板印象:在国外进理发店,约等于随机开启了一场为期两个月的小范围冒险。

花15,000哥伦比亚比索理发

“愁绪萦缠同蔓草,年华衰谢感残花。”不知道是谁率先把愁绪形容成了蔓草,但这个比喻真的绝了!每当我的头顶又开始乱发丛生之时,便会无端地想起清朝王慧的这句诗。嗯,头发又长长了,而且愁得很具象。

去南美旅行,一下飞机就直奔理发店,然而很快就又退出来了,原因是店里只收现金。问了价格更是一头雾水,15,000哥伦比亚比索,到底是多少钱?于是退出去沿街寻找换汇点,往柜台一站,推进去的是10欧,推回来的是46,000比索。按照汇率再一折算,什么?理一次发才3.2欧?竟然只是丹麦平均理发价格43欧的零头?哈哈哈,头发啊你快给我长长长,“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待君久不至,待君已多时!

店里忽然来了肤色、发质全然不同的顾客,店主也显得很兴奋。于是语言不通也不要紧了,赶紧拍照、拍照;喷壶是空的,梳子和剪刀找不到了也不着急了,连忙说笑、说笑。然而他们越松弛,我就越紧张,心底里的那面皮面小鼓,正越来越密地敲。给他们看以前发型的照片,前面、后面、侧面,“ok、ok”;打开翻译软件告诉他们自己的诉求,“ok、ok”;如果不是理发围布已经兜上了,倒是应该轮到我说“未必ok”了。让理发师用眼睛四下翻找的,不是理发剪,而是给理发推子加的润滑油;至于牙剪更是根本不存在的,南美大姐行走江湖,靠的单单就是手上这把趁手的推刀。

大姐倒也不让人失望,很快,我的肩膀上就不容分说地落满了碎发;落满碎发倒也不要紧,关键不能齐刷刷地落呀;齐刷刷地落倒也不要紧,但你倒是给我分层次地打打薄,修一修啊;等等,修一修就是稍微微调一下,再大刀阔斧地推,就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呀……要是大姐能读得懂我逐渐无助的眼神就好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自信地捧来镜子让我前后左右地好好打量,也掩盖不了此刻的我酷似戴了一顶草帽的事实。行吧,“闲花野草尚葳蕤”,留得发根在,收拾心事待下月。

理发师化了个酷酷的哥特妆

在位于摩尔多瓦的德涅斯特河沿岸,我走进了一家店面看着很大的理发美甲店。

三月底的天气依旧很冷,再加上外面正下着春雨,我刚往门口的脚垫上一站,身上的水就顺着衣襟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也许是出场方式过于特别,又或许是这个地方实在少有单身亚洲女性光顾,几乎所有的理发师都停下了手腕上的动作,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我;顾客们也不甘心僵坐,纷纷透过面前的镜子朝门的方向凝视,我顿时觉得被钉在了原地,看来今天这头发是非理不可了。

简单谈了价格坐定,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门口的暖气上,最理想的预期是:头发理好了,衣服也干了。然而正在我磨蹭的间隙,一个画着浓重哥特妆容的理发师忽然闲了下来。虽然自知以貌取人是最肤浅的错误,但看着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不容分说的手法,对我给出的参考图片完全置若罔闻的态度,我忽然觉得忐忑。理发师倒是挥洒自如,把眼前各色理发用具使得飞着,望着比其他地方仅有的一把理发剃刀多出来的各色工具,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趁理发师忙碌地空荡连忙自拍,顺便化用走一句流行网络的过气鸡汤:“keep calm and trust your barber”(保持冷静,相信你的理发师)。

走进一家芭比配色的理发店

八月的塞尔维亚真是太热了!顶着38度的高温在街头走来走去的,是正在寻找理发店的我。可我出了这家进那家,不是这家早都预约到了一个星期之后,就是那家下午两点就已经匆匆歇业。刚开始,我还心有余力地翻翻地图上的用户评价,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丧失了选择权,忧来无方,只好蹇进饭店纳凉。

上完菜,服务员忽然无比认真地问:“能告诉我你头发这么好、这么直的秘密是什么吗?”

我以为就是一句玩笑,于是随口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她竟不走,继续很真诚地问:“是用了什么洗发水还是什么吗?”

“我什么都没做,但我真的快要热死了,它太太太厚了。”听我说完,服务员显得多少有些失望,仿佛我在有意敷衍她。哎,人类的泥淖还真是各不相同。

第二天一大早,我继续早早出门。打开地图一路“按图索骥”,我又一次站到了同一家店铺的门前。推门一看,屋里只有正在忙碌的理发师和一位看报等候的顾客,我在心中窃喜。

“no.”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理发师就看着镜子中的虚像拒绝了我。

被她这么一激,我连忙掏出手机准备翻译,旁边正看报的顾客主动搭腔,用临时拼装的英语努力做起了翻译。

“拜托,帮帮忙吧,就剪短一点,很快。”

理发师迟疑。

“我昨天就来过。”我尽可能地飞速旋转着大脑。也许是看我心诚,也许是因为店里确实门可罗雀,理发师竟然点头同意了,思维踩了一路的油门,我这才得以调换档位,细细打量起店内的布置来。

一切都太有年代感了,皮质的理发座椅、复合板贴面的理发台、滑溜溜的胶质地板革,……每一个细节,都在努力把我带往那个停留在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童年。彼时我对万事万物仍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忍不住对着镜中围着围布的自己“挤眉弄眼”。

“别动,再动刘海儿就剪不齐了。”理发师不无嗔怪地提醒。她身上有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是夏士莲牌黑芝麻味的,那味道一记就记了二十多年。

神游的间隙,忽然望见理发师的柜子上摆了一张照片,是黑白色的。照片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专注地给顾客理着发,没想到一剪就是这么多年。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