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不难 12 老洪,对不起
这天,洪大业一大清早就到了厂里。
独自一人给关老爷上香时,一个不留神,三支香竟灭了一支,断了一支,只剩下孤零零一支光杆。他不禁眼皮一阵乱跳。
重新上好三支香,抬腕看了看英纳格表,才刚过七点四十。
不知为何,从起床至今,老是心神不定。
今天是老黄出发的日子,从亭子间窗口望见,他六点三刻就出了门,一身挺括的毛料中山装,带了两大手提箱的钱和货,去赶梵王渡火车站的早班车了。
其实自己也起得很早。曾一度想去送老黄,但一想到连饯行酒都替他办过了,自己要是再亲自相送,未免有些掉身价的嫌疑。毕竟老黄只是工会的副主席,自己才是正职。面子不能失,规矩更不能坏。
睡是再也睡不着了,呆在亭子间反正也没事做,索性就来了厂里。
自己来得早,工友们也不晚。老古话讲得好:“无利不起早。”厂里新开发的腰鼓生意好得很。未等开工铃响,底楼车间早聚起了百八十号工友,三三两两做起了来,刨木材、箍鼓身、绷鼓皮、上油漆……作业声异常嘈杂,弄得洪大业心里发毛。
不对,肯定有哪个地方不对头,到底是忽略了什么?
难道,是昨天饯行酒的时候,被乌丙那张乌鸦嘴触了霉头?
不大像,他这个人一直这德行,泼点冷水不算奇怪。与他相比,反倒是被他泼冷水的人要更奇怪一些……
不错,最反常的不是别人,倒是老黄本人。
印象当中,老黄从不主动要求别人敬他酒。昨天是怎么了?竟向乌丙讨敬酒吃。酒席结束后更不对头。和自己一道回住所的路上,他唠叨个不停,反反复复叫自己要注意安全、好好保重,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呸,真触霉头!记得跑头一趟单帮的时候,形势比今天更恶劣,他不还是照样装得轻轻松松的吗?
今天一早的情形更怪。前几趟出远门时,老黄的衣着都不怎么讲究,不是一袭半旧长衫,就是索性穿工人装。今天他竟换上了最好的行头,那可是他的一百零一套中山装,只有逢年过节才穿得出来。真有这必要吗?跑单帮又不是相亲。
不对,越想越不对头,太反常了,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对了,这趟老黄不是只带了一个阿三头吗?他的另一个跟班小癞痢应该是留下来了,不如去寻这小子问问看。
不,还是不对,这事本身就不对头。阿三头和小癞痢就像是老黄的哼哈二将,不管是前几趟跑单帮,还是更早贩银元的时候,哪一趟不是一带都是一双?这趟老黄到底是什么意思?
洪大业再也坐不住了。
下楼一阵搜索,叫他在车间的一个小角落里寻到了小癞痢。这个头顶秃了一小块的小子正一个人用千斤顶绷鼓皮。一见他来,对方立马慌了神,手上一哆嗦,牛皮绷破了一大块。
“我问你,你阿桂哥临走前交代了啥?”洪大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道,“老实讲,伊有没有啥话叫你转告我?”
“没……还没……”不止眼神,对方连嘴皮也打起了哆嗦。
“还没?那就是有喽!再给我掉枪花,信不信开除你小子会籍,叫你卷铺盖滚蛋!老实讲——”
“别、别……我讲、我讲……”对方浑身上下全抖了起来,“……阿桂哥,伊交代我,还没到辰光,叫我过两天再转告你,伊这趟怕是要在外头……多待几天……”
“什么?讲讲清楚,到底待几天?”
“不大好讲,大概……一、两个月,弄不好,三、四个月也是有可能……”
三四个月?有那么长时间的单帮么?洪大业又惊又怒:
“妈的,伊到底去了哪里?!”
“伊跟我讲,想回嘉兴老家住一段辰光……先看看风声,再决定几时出来……”
操!洪大业一阵天旋地转……万万想不到,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连最好的兄弟也背弃了自己。不,不可能,没法相信,除非是听老黄亲口讲出来!
洪大业发疯似地冲出了大中华厂,一阵狂奔后,叫他在大马路上截下了一辆空三轮车。
“梵王渡车站!快……”他一跃上车,喘着粗气道,“……越快越好……我付双倍钞票!”
早班火车八点整发车,应该还来得及,不,是必须赶上!
疾驰至邻近车站的街区,眼看八点还差三分,洪大业指挥车夫抄近路,穿进了一条弄堂。却不意迎面跑来一个黑衣怪客,头面蒙了个半透明的套子,身形姿态很眼熟,转眼间便与三轮车擦肩而过,让洪大业闻到了一股法国香水味,还夹着股什么腥味……管他妈,追老黄要紧!
“快!再快点!”他驱策车夫道,“付你三倍!”
冲进梵王渡车站候车大厅时,墙上大挂钟的分针离12还差一小格。
洪大业正欲强闯检票口,却见检票口旁围了一群人,里头有好几个站警,竟还见到了马科长、马丽珠父女。错愕间,洪大业生起了不祥的预感……
分开人墙,人群的中心是两个男子,一个躺着,一个正抱着前者痛哭流涕。后者是一身工人装的阿三头,前者是中山装革履的黄仲桂。
洪大业双目圆瞪,像脱水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巴,他分明是看到——老黄的腹部染红了一大块,纵有阿三头努力按住伤口,血仍在涌个不停,在地上汇成细流,眼看即将淌到一米开外自己的脚边……
“老黄!!”他不顾一切扑了上去,推得阿三头差点一跤。
“老洪……你来了……”对方面色如纸,一对小眼好似风中的两点残烛。
“你哪能……!?”洪大业不知该说什么,本能反应下,他拼命握住了对方的血手。
“老洪……对不起……”对方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他一小下,“……我早发觉了……你阿是做了几把……电椅……你是做大事体的人……看得远……手段也……够高……我真的太……吃力了……跟不上你了……你不会怪……我吧?”
“不、不……”拼命摇着头,洪大业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怪……就好……”对方露出一丝惨笑,将视线转向了一身学生装旗袍,亭亭玉立的马丽珠,“……真好……”
美少女不禁掩面而泣。
老黄慢慢合上双眼,骤然间,握着的手松了开来。
车站外警笛声大作,西南分局的警车姗姗来迟。
盯着兄弟变冷的身体,洪大业两眼无神,对四周的嘈杂充耳不闻,任由警察将他和阿三头拖离受害人,连同马科长父女一并请上了警车。
在西南分局的办公室中,他大体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黄仲桂今天确实是预备回一趟嘉兴南湖老家,不只是一个人,还带上了同乡的阿三头和不同乡的马科长父女。后两位因为上海大战在即,时局大乱,怕受兵匪侵害,见黄仲桂为人忠实可靠,家乡又有几间空房,环境优美,空气新鲜,治安较好,物价也相对低廉,于是就有意跟着他一道,去南湖避避风头,等仗打完了再回上海。双方一拍即合,定下行程,今晨相会于梵王渡车站。
岂料刚准备一道检票上车,从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名黑衣歹徒,一把抱住黄仲桂,狠狠捅了他腹部一刀,随后趁乱逃离现场。三名目击者一致声称,歹徒中等身高、精瘦有力、身手十分敏捷,头上戴了个看起来像是长筒丝袜的套子,尽管看不大清五官,不过依然觉得眼熟,有点像是他们厂的一个同事。
洪大业想起了弄堂里遇到那个蒙面客,应该就是同一个。越想越像一个人,比起平时来,这家伙今天弄不好只是换了件行头,把一顶鸭舌帽换成了丝袜套,要是所料不错,应该就是……
阿三头、马科长、马丽珠的猜测与他不谋而合,齐齐指向了同一个对象——
“乌丙。”
三支香,灭一支,断一支,只剩一支光杆。
转瞬之间,凶兆应验。
顶着连遭重击的大脑,洪大业摇摇晃晃走出了西南分局,甚至没顾得上问问兰士民、陆胖子命案的进展,狗宝一伙有没有招供画押。话说,这次那个鹰钩鼻处长连脸也没露,他叫钟什么来着的……无所谓了,老黄都没了,这些算他妈个鸡巴。
无视特地掐准了时点赶来讨好他的12路电车,洪大业走过车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马路上。身后跟着阿三头,还有马科长父女。
终于,被跟得烦了,他转身寻起了出气筒。
“老马,我应该谢谢你,多谢你看得起我们兄弟,指望靠我们的单帮生意发财。你不但是入了股,照今天看,连一家门都投了进去。弄成这种结果,够得上你的指望吗?你满意了吗?!”
见父亲面色阴郁、哑口无言,他又盯上了女儿:
“马小姐,也应该谢谢你。你更加不容易,一个千金大小姐,难得肯放下身段,来帮我们这些穷工人的忙,还说要跟我们搞团结。要不是你背地里团结搞得太好,把我最好的兄弟搞得团团转,他能背着我跑路吗?你这个……!”
“洪大哥,我……”马丽珠梨花带雨,欲言又止。
“够了,大业,不关阿珠事体!”马科长忍不住开口护犊,“要怪全怪我,一道去嘉兴的主意是我跟阿桂在饭桌上头商量出来的。看伊老是亲自帮我屋里厢送米,我不好意思,就叫莲娣烧了两顿小菜请伊吃。饭桌上头多吃了两杯酒,伊就跟我们讲起了嘉兴老家,讲那边哪能哪能好,哪能哪能太平,我也就动了心思。你也看到了,最近一阵曹沙渡多少乱!先死了个陈友福,又来了狗宝那帮人,还有杀千刀的海军陆战队,就连你们工会的兄弟也一个接着一个……大业,我明年就五十岁了,已经活够本了,打死掉也无所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珠。穷忙了大半辈子,我就剩下来这么个亲人。阿珠还小,还有的是大好人生。大业,难道你真的忍心,看伊被那帮兵匪流氓……!”
语塞的同时,马科长早已是老泪纵横。
“爸爸——”马丽珠投进他怀中。
眼见父女俩哭成了一团,纵有百般不满、千般怨愤,洪大业也不忍再说什么。
不错,怪他们也没卵用。害死老黄又不是他们,是乌丙那众牲!
为什么?乌丙为什么这么做?一声不吭就对结义兄弟下辣手?难道老黄碍着他了吗?不,不可能。老黄这么和善的一个人,既能干又不贪功,比起兰士民、陆胖子之辈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倍。就算有一点私心,有那么点怕死,这也是人之常情,完全构不成死罪呀!连这么好的兄弟都不放过,简直众牲不如!
“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去。好好呆在厂里,我还能保你平安。出了上海,没人保得了你。”
不错,饯行酒桌上的这番话一定是威胁。乌丙早就知道老黄预备回老家,预备暂时脱党,但这关他屁事?莫非……早先怀疑得没错,这众牲真是受了什么人的收买和指使?
操他妈!不管是乌丙,还是他背后那只黑手,不管逃得多远,藏得多深,后台多硬,也定要把他们逮回来,挖出来,拼得一身剐,拉他们下马!叫这帮众牲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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