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給你一個讓人想哭的笑話，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一個未結束的時代

金馬61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都給了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2024年5月就在戛納放了，聽說當時白人看了直搖頭，中國人淚流滿面。拿了金馬就意味著能在全台灣上映。上映日期定了之後我立馬買了去高雄的機票。提前看了一些評價表達失望：沒有太多明顯反抗的部分。帶著好奇又特別平靜的心情，2025年第一天晚上在高雄內惟藝術中心看了19:30場次。走出影院時眼睛已經哭紅了，夜晚十點的高雄很安靜，我像完成了一次穿越時空，眼淚和很多當時的記憶緊密聯繫，而哭點大多集中在那些短視頻和李文亮。

影片開頭是2019年的夏天，大螢幕在「若干年前懟著秦昊臉的搖晃鏡頭」，和「老登們討論要續拍一部若干年前沒拍完的片子，完成自己的理想主義」之間，來回跳躍。那些搖晃鏡頭出自婁燁之前的電影片段——「春風沉醉的夜晚」和「浮城謎事」，「風雨雲」也有一些。春風沉醉是沒有在大陸成功上映的電影，另一位男主角是現在的賀歲檔名導，意料之中地沒有出現在「未完成」裡。婁燁當時還處在被政府禁拍期間，在南京拍完了「春風沉醉」。「未完成」沒有明確說這家封控的酒店位於哪個城市，但我覺得不是武漢。

電影安排了一個細節分割了武漢人和其他人，以此展現在當時武漢人遭受了很多污名化，那本是制度的權限，其他大多數人也默默跟隨了那些無理的要求。電影裡那位武漢籍的化妝師在酒店的勒令下提前離開了，但當時已經封城，他也回不去武漢了，那還能去哪裡呢？這種留白和全劇組被封控在酒店以及2022年全國開始大面積封控產生了呼應：當瘟疫擴散，人人都可能是當時的「武漢人」。我想到2020年香港亞洲電影節放了艾未未的紀錄片「加冕」，一窺武漢封城期間一些人的日常生活。（當時的香港居然可以上這部片子⋯現在回想竟然覺得不可思議）這部紀錄片裡的其中一位男性拍攝對象在封城期間去武漢參與建設集中隔離的醫院，建好之後因為整個城被封了，他根本出不去武漢，最後幾經折騰用假回鄉證才終於回到老家。又因為他從「武漢」回來，當地政府要求他隔離十四天。我當時有記錄，艾未未在線上映後談時分享：「這位年輕人在武汉挣的钱全花光了，回到家后连一百块钱也借不到。于是挑了一个好日子把自己的车洗干净，开去小树林里上吊自杀。」在經歷非常多的「用完即棄」和被排斥後，解決自己竟然成了唯一的選擇，這種僵硬制度對個體生命的漠視在之後三年反覆上演。

影片的結尾是在一堆疫情期間豎屏短視頻和抖音熱門歌曲裡戛然而止的，節奏就像那混沌的三年，結束得讓人不知所措。那部片子剪好了嗎？補拍所有鏡頭了嗎？還有機會播出來嗎？ 沒有交代，電影本身好像不在那麼重要了。被封控在酒店的日子裡，電影裡的導演對大家說：「沒事的時候就用手機拍點東西，還有網上的視頻也都保存一下。很多年後看應該挺有意思的。」秦昊飾演的角色和安保人員發生第一場衝突時，導演也在一旁拿著攝像機拍，而後被一張大手打落在地上。而另一場衝突來自於一條短視頻——2022年底一群人把檢測核酸的亭子砸了，玻璃碎一地。精心佈局，發通告，定妝效的電影讓位給大眾的手機鏡頭，比續拍被ban的片子更有意思了。未完成的，交給每個人的手就鏡頭和眼睛。這應該也是婁燁要拍這部電影的原因，發揮電影再現歷史的作用，留下點什麼我們一起再回憶一次。

「李文亮」被提了起碼三次，透過秦昊的手機屏幕被完整呈現，從「疫情期間的造謠者」到「吹哨人」再到離世的新聞，秦昊和其他劇組人員一直被困在那家酒店。我的疫情記憶最深刻的也是那段日子，被困在老家縣城，再之後我就離開了大陸。看電影裡蹦出那些手機新聞和日期時，我總會不自覺問自己：還記得那時在哭什麼嗎？

很多時候我和電影裡的秦昊一樣拿著手機滑來滑去，為那些視頻和新聞流淚，和當時的伴侶視頻聯繫。（老家縣城沒有完全封閉，每個小區物業公司應該是配合政府要求，裝模作樣製作了出入證）李文亮離世那天晚上，我坐在床上哭到凌晨五六點，眼睛腫出了三層眼皮。記得當時很多人沖去微博上帶#言論自由 的tag，大家都被李文亮那句「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而鼓舞了。第二天這些討論又被清空，我和一些朋友們收集並發布了很多聲援紀念李文亮的照片，之後被接連叫去喝茶，最後甚至有人坐監十多天。很滑稽，以被訓誡的方式，和李文亮站在了一邊，我也簽了一份保證書。

一個普通人在「能，明白」的憋屈中想要繼續過日子，這種不是英雄主義的敘事更能引發其他普通人的共鳴。秦昊在和安保人員發生衝突後只能繼續接受被關著的事實，也是這時候才知道能坐下來和親密的人吃頓飯有多幸福。甚至打開攝像頭和其他人視頻，隔空同步做一些事兒都能調動人的快樂情緒。我也坐在座位上看到方艙醫院跳舞和「謝謝你因為有你溫暖了四季」的背景樂時邊哭邊笑，日常秩序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全被破壞了，能抓住一點都是好的。

國內樂隊寸鐵有一首歌「我講給你一個笑話」，歌詞這樣唱：

我還困在那家旅館

像困在天堂地獄之間

在假睡中等待夢伴

等待時間把恨磨穿

逝者比我們都好在一點

就是跟這一切永遠再見

他們走過的每一場風波

我們本該一起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