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閻連科的三嬸兒

我讀的第一本閻連科作品就是他的《她們》，一下子勾住進入了瘋狂的閻連科宇宙。

開始必然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畢竟一個中國農村土生土長的男作家，我總是先入為主地覺得應該能在閻連科的這本《她們》中或多或少嗅到不喜歡的氣息。雖然我並不以「女性主義者」自居，但看到或者讀到那種被荼毒已久的父權社會餘孽必然不舒服。不過，《她們》這本書看完我才意識到，這個結論我下早了。😂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輕易下論斷。

十一月講鬼的「搜神記」系列本來準備了很多書評，結果幾年來沒有出現過的「停更」「空白」讓我小半個月才弄出來個上下篇，今天就繼續講講鬼神👻

在人類的內心深處，無論是怕鬼的也好還是敬畏鬼怪的也好，總是有這樣一個預設，那就是從人變成鬼以後，就有了power，人便再難控制了。沒有辦法控制的，久而久之也就會有敬畏之心。然而，不能否認的就是總有另外一種/一類反例的存在：都說鬼神難以控制，可是我偏偏能通靈，能夠聽得懂鬼神的意思，還能傳達。

沒錯，就是神婆/神漢一流了。雖然我自己沒有直接跟神婆/神漢或者任何能夠通靈的人打過交道、有過接觸，但是身邊有過直接接觸的人倒是在我耳邊說了不少關於神婆們的厲害之處。她們彷彿能夠看到未來，能夠冥冥之中知道你將來要去往哪個方向等等。其精準程度，令被指點者在神婆所言應驗之後瞠目結舌，只剩下崇敬之情。

話說回來，在上篇阿爾瑪·菲爾丁的降神會案例中也說道，其實十九世紀初的英國人也一樣相信神神鬼鬼，同樣也知道很多人利用這個行騙，所以會控制變量。比如在算命之前確認神婆對自己的個人信息、未來走向並不知曉等等。變量控制得越好，神婆越可信。中國也如此。至少在我聽取故事的過程中，親身經歷者都會跟我說，這個神婆在算出云云之前並不認識我的任何親朋好友，並不知道任何消息等等。可是，她們究竟是怎麼算出來的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不能給出準確或者有科學背景的回答，只能驚呼「神乎其神」😂我一直對人類的這種鬼神敬畏懷有敬畏之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也從側面證明了我所缺乏的科學探索精神😂。

當然我不是要討論如何拆穿神婆們，而是祭出在《她們》中很有趣的一段閻連科描寫三嬸兒的文字。

“三婶是我们那儿——也许是许多北方地区的最后一位“神祇”。她的离去至少是我们村、我们镇，乃至我们县“巫文化”的最后一尾亮光之消失。无论是作为人还是女人的人，三婶都是最独特的一味存在和滋味，仿佛乡村土地上古老异样的树或人人都听说却不一定人人见过的带着浓重历史和传统异味的花。

其實，這並不是閻連科三嬸在《她們》中的首次登場，之前就已經出現過，並且還在親戚之間掀起罵戰，讓讀者早就一窺三嬸的犀利。

原來三嬸還有神婆這樣一種「巫力」啊！在閻連科筆下，三嬸不僅能夠把夜夜啼哭的小孩用一紙符字（「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狼，路過君子讀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搞定，還能治病！更神奇的就是她的筷子🥢神功啦😂

然而除了这，三婶真正让我惊异的，是我少年时屡次见到，并 在中年再次见证的她对一种“精神病”的应对和疗救。比如谁家孱弱的女儿突然有了忧郁症，或者某种特殊的精神病，再或为乡村俗称为“羊角风”的癫痫病，他们倒地不起，白沫满嘴地把上下牙齿错得吟天唱地地响。这时候，病人就出现在了我的三婶家。三婶这时就用一个白色的盘，盘上放三根红筷子，将筷子的四方那一端，放在盘子中心上，然后她跪在病人一侧烧着香，对那三根筷子喃喃地说：“是某某某了你就站起来，不是某某某了你就不要动。”这儿说的某某某，是村里哪儿刚刚死去的一个人名儿。张三或李四，王五或赵六，先念着那死去的人名筷子并不动，然待念到第四或者第五位——某个新死或旧逝的人一一那三根红筷子，就缓缓移动，徐徐起身，神奇地直立在了那个盘子正中央。

然后哪，天惊地异，山脉哑然，围观的人就森森木呆了。而那有病孱弱的人，便念念有词地在我三婶面前有问有答了。而这时，我三婶面前的人，不再是那个病患者，而是了哪位死过的人——同村人或者邻村人。她问人家你是天冷没有衣服吗？或者是今年粮食歉收不够吃？再或者，是房子漏雨需要修补或者上街赶集身上没有钱花了？到这儿，那死过的人，就借由患者的口，说出了他（她）的需求和困境。我三婶就答应死者说：“你走吧，你需要的我都知道了，不出当日或两日，也就把你的困难解决了。

那红筷子就哗的一下倒落了。

而那孱弱有病的，慢慢地恢复常正，从地上缓缓坐起，望着周围 所有的人：“我怎么在这儿呀，刚才睡着和做了梦一样。

這最有趣的三嬸立筷子神功我讀了幾遍，每次都很有畫面感。想著，既然前面閻連科說三嬸是最後一個神婆了，那為什麼三嬸不把自己的特異功能傳給下一代呢？

原來，作者閻連科早就問了這個問題。他在百思不得其解後，終於問三嬸，你那三根紅筷子是什麼立起來的？能不能教教我？三嬸的回答是，我其實很願意傳授給你，但可惜的是，我的通靈之力

傳女不傳男！

閻連科的《她們》中每一章節都講一個不同的女性故事，其中有母親、姐妹，自然也有被閻連科退過婚的相親對象。每一個人在他的描寫下都不同，在自己的故事中燦燦生輝。然而，只有三嬸這一句「傳女不傳男」讓《她們》的故事似乎一下子徹徹底底屬於女人了！執筆的閻連科就這樣在一個將死之人的deathbed前被拒之門外😂雖然不是什麼真的魔力，也不是萬貫家財，但是，想必當時閻連科感受到的是千百年來不計其數的女性在父權長輩deathbed前感受到的拒絕吧，只因為性別就不能繼承在你眼中重要的東西：無論是金錢、技能、傳統、還是儀式。

看到這裡，不禁讓閻連科的三嬸給逗笑了。喜歡！

最後，結束前再引用閻連科三嬸傳女不傳男的解釋來解開謎團👇

三婶说：“科娃儿，你是男的，你要是女的三婶就告诉你那筷子怎么能直立在光溜溜的盘子上。”

“为啥呢？ ”我追着三婶问。

“因为女人才是神，男人都是凡人啊。”三婶慢慢地、很用力地对我说，自开天辟地女人就是这世界的主人哪。是女人生了人，创造了繁华大世界。可女人生了人，立下这个世界后，男人被蛇魔、猴魔、虎魔幻化了，夺了女人的神位、皇位而让女人和神隔开了。男人们有力、有钱、有势（权）后，从此就开始统治世界，暴虐、敌视这世上的女人了。那三根红筷子，是女人留在世上唯一可以通过冥界和神联系的一条路。所以有事了，只要冥界有人过来她就能把那筷子竖起来。常人以为那是三根竖起来的红筷子，其实那是女人通过冥界去往神那儿的桥和路。三婶说，她每次从那桥上、路上走过去，去和神们见面都说很多话，也顺便给那死过的人解决一些吃穿房子的事。说着三婶一直拉着我的手，又说了对不起我的话，说她真的不能把那三根筷子竖起来的秘密告诉我，说告诉我了男人就堵死了女人这唯一通向神的路。

三嬸的解釋雖然神乎其神，但是其中卻有著剝離後一個女人一輩子對社會、歷史通透的解讀，而這正是《她們》中每一個女性所展現出來的閃光點，一一被閻連科捕捉到，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