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02

因為一個夢，周慕言醒著。

夢裡，她溺水，卻沒有掙扎；甚至可以說，她享受浮沉於水裡的不真實感。一個巨浪捲來，把她吞噬，扯進水裡，在一個深海漩渦裡浮游。某個誰悠然出現於海底，伸手將她拉回岸上；轉個身，那人便消失得無影無縱。

水，不由你去戲弄，卻又為你所控。聲音如是說。

醒來得很平靜。雨水穿過半掩的窗戶打在她的身上，一股冷在體內流竄。她跪在床上，把窗戶再往外打開一些，就這麼呆呆看著窗外遠處那一小片海。大海很美，卻遙遠，無法如雨水般來到身邊。

周慕言走到廚房，在冰箱裡拿來瓶裝水，才發現裡頭結了冰。莫名悲傷，冷笑，想起時間會溶化一切。就把它擱在一旁，讓時間做它要做的，即便無情。

等待，是修行；道行不夠的，總剩一腔的怒憤。

感覺乾涸，無法乾等，周慕言換上汗衣、牛仔褲，穿起風衣往外跑。地上死掉了的水在她疾走的腳邊濺起，躍動如活著。雨一直下，打在她的身上，纏上不自覺地滑下的淚水和汗水。可惜，無論她怎麼跑，身體濕透，靈魂還是一樣乾枯。

拼了命，才發現再怎麼拼，得不到的，還是得不到。

雙腳感覺疲憊，無法再跑下去時，一輪單車在身邊擦過，把地上的死水狠狠濺起潑向她。沒看清來人的臉，只見單車的尾燈在雨中逐漸變得迷糊，混在那一縷煙草氣味濃烈的煙裡。煙草被燃燒過後留下的氣味苦澀，刀一般刺進她空洞的腦袋內，挑起了不想要記住的記憶。

『讓我牢牢記住你的氣味，好好的記住你。』

氣味是最能在腦海裡停留的。或許記不住喝下那口茶時舌頭上或喉嚨裡的感覺，聞香杯中傳來的氣味卻像交換了的費洛蒙一樣，長期儲存於腦袋某處，不容易被記取，卻會在不自覺的時候被勾起，讓你知道你不曾忘記。

記起，把那人緊擁在懷裡，用盡氣力在其脖子上吸了深深的一口。關於那人的記憶隨年月逐漸變得糢糊，那帶甜也帶酸的氣味卻植進了腦袋深處。每每嗅到差不多的氣味，腦袋便會把那人的臉容帶到眼前。

無論記憶深或淺，對好些事來說已無關痛癢。

這段總在奇怪時候被記起的過去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困逼感；在身體變得脆弱無力的這刻，這股困逼感的強度很大，將她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無力地彎下身去，她嘗試把紊亂的呼吸安撫下來，卻反倒有了想吐的感覺。

駐足的地方是一座兩層高的房子門前；地面那層是一家咖啡店，還沒開門營業。咖啡店的門前置著兩張藤椅和茶几，茶几上置了煙灰缸。沒多想，周慕言便坐到藤椅上，閉上眼睛，以腹式呼吸來舒緩那不適感。

企圖忘記，讓那窒息感退去；愈想忘記，卻愈是記起。

記憶不過是一本日記；怕打開日記會勾起悲傷，悲傷卻不需要被形式勾起。封了塵的白色日記，風吹後一樣是白色的。逃避，只是讓塵埃積聚；到要清醒過來的一刻，呎厚的塵埃讓呼吸困難，堵著你的咽喉，讓你吐，咳嗽至痛楚不已。

人，總不能長期生活於滾滾塵土中。

周慕言不明白腦袋何故選了這個時分來大掃除。塵埃幾乎讓她死去；咳嗽帶來的痛楚差不多到了身心都難以承受的程度。若然，時間會讓痛楚慢慢褪卻，初始的時候強度大概太大；漫長的等待消磨意志，她已不知道現在是不再感到痛，還是不再能感到痛。

她就這麼坐在藤椅裡，睡了，天亮時才被門匙插進門鎖裡的聲音喚醒。

咬了一口蛋撻，開了門，看來是店家的女人往她微笑，詢問她是否要進店裡坐。周慕言尷尬地笑著，點了點頭，便跟著女人進了店，挑了靠大門落地玻璃的位置坐著，點了一杯cappuccino。

從來說不上熱愛，認知也不深，咖啡對周慕言來說不過是飲料的一種；身邊一浪又一浪的咖啡風潮，工作上日復日的熬夜，也沒有把她捲進去這股久久不願散去的咖啡熱裡。直到她喝下人生中第一杯cappuccino，咖啡在她的腦袋裡加了另一重意義。

那條公路上，誰都得停下。風吹起了塵土，沙石毫不留情地從四面八方打在身上，人們都彎著身體，以大衣擋著那兇悍的風，拔足狂奔，躲進公路休息站的小商店。身體不住在抖，抖得像是要倒在地上；她不假思索地掏出硬幣，買了一杯 cappuccino，一口氣喝下去。那咖啡不燙也不寒，溫度恰到好處，暖流隨喉嚨滑進她體內。那刻，她覺得這股溫暖拯救了她；咖啡於她而言，從此不再一樣。

手裡捧著的這杯咖啡還原了當天的那股暖。

她笑著搖了搖頭，在這股溫暖裡想著一個人。如果，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帶有價值，這份溫暖於她而言甚是珍貴；以一段曾經深刻的感情來換取這股暖，想來並不太差。對等與否，她確實是以此來抵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