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奇幻的北韓之旅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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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從台灣畢業回來,已跟幾個朋友去過北韓。當然,我們都抱住獵奇的心態。左膠如我,更想一睹這個世上所剩無幾的社會主義國家,搞得怎樣,又為何搞成這樣。[1]結果,我們在一齣大戲裡,配合着他們的演出,活了幾天。像個臥底般,偵查着這齣大戲的各種荒謬與破綻,也是挺過癮的。        四年過後,我沒想過我看到的北韓會如此不一樣。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文|豬文

讓我有個美滿旅程,讓我記住有多高興。

讓我對這世界好奇,讓我渴睡也可嬉戲。 

        要如何記下這趟旅程呢?我想起魯迅說:「當我沉默着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趟旅程是獨特的,獨特得有想過不去用文字凝住它。但一想到這些經驗,將隨時間的風一吹,便煙消雲散,我就更覺空虛。所以還是禁不住寫一寫。

不一樣

        那年從台灣畢業回來,已跟幾個朋友去過北韓。當然,我們都抱住獵奇的心態。左膠如我,更想一睹這個世上所剩無幾的社會主義國家,搞得怎樣,又為何搞成這樣。[1]結果,我們在一齣大戲裡,配合着他們的演出,活了幾天。像個臥底般,偵查着這齣大戲的各種荒謬與破綻,也是挺過癮的。

        四年過後,我沒想過我看到的北韓會如此不一樣。四年前,甫下飛機,友人的平板電腦便被海關沒收了(好像是我害的,哈哈),四年後,只見一班嘻皮笑臉的海關做做樣子,連電腦也沒再叫我打開檢查;四年前,我在開住丹東的火車上,拼命把手機裡的相片藏起來,最後因為一包紅雙喜,海關才停止檢查,四年後,壓根兒沒有叫我們把手機拿出來過;四年前,平壤活像一個在策劃着什麼陰謀、開發着什麼恐怖武器的地下城市。在工地裡埋頭苦幹的北韓「士兵」,隨處可見。四年後,那些可怕的工地已搖身一變,成為了光鮮亮麗的「未來科學大街」,指引着離之不遠的烏托邦,士兵般的工人連一個也沒再出現。來過北韓八次的領隊拍檔告訴我,之前平壤人看煙花、看球賽也不哼一聲,這次在平壤的倒數活動,我們身邊的平壤人都像是正在參加 Clockenflap,舉起手,搖又擺。

清晨的街道(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一切都像是「改革開放」的先聲。上行下效,隨着他們偉大的金正恩元帥和文在寅在板門店跳恰恰、和美帝總統特朗普談笑甚歡,北韓人彷彿也從壓抑中釋放了自己,從集體之中變成了個人。

在異域中

        現代人都愛旅行,但為甚麼要去旅行呢?在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把自己投擲到異域裡,或許是旅行最重要的價值。對香港人來說,還有什麼地方比北韓更配得上「異域」這個詞呢?那幾天,我們闖進了平壤人的生活場所,嘗試融入到這個「異域」裡去,做了各種最新奇也最平常的事

        在購物商場裡買東西是平常的,但在擠滿平壤人的購物商場裡買東西,和他們一起排了半小時隊是新奇的。剪頭髮是平常的,但孤身一人在滿室朝鮮語中剪頭髮是新奇的。跨年倒數看煙花是平常的,但半夜三更與平壤人一同走出大馬路是新奇的。

為除夕假期辦貨的平壤人,人真的多,停電也很頻繁(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有種終於沒有人看守的感覺(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一張張驚訝的臉孔看着亂入的我們。他們在拍我們,我們也在拍他們。究竟誰在旅行,誰才是景點?在金日成廣場上的我們,也有點搞不懂了。在這個醉亂的夜晚,我們一邊被身旁的平壤大叔推擠,一邊觀賞在主體思想塔上盛放的火樹銀花。真的有那麼一剎那,我們都忘記了自己身處平壤,也忘記了自己原來的身分,只顧與成千上萬的他們一同隨着節奏搖動和叫喊。真的有那麼一剎那,我們彷彿都是這個「想像共同體」的一部分,一起見證「人類的進步與和諧」。

真的很多人,也真的很多人擠來擠去(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不過,也就不過一剎那。作為會理性思考的「自由人」,很快便懂得退後一步發問:這是粉飾出來的太平,還是事實的真相?

不自由的幸福

        他們幸福嗎?這是每個「自由」的旅者到北韓時都會發出的疑問。你想:「看着漫天煙花的他們,笑得多麼愉快、多麼真摰啊,他們都很幸福吧。」但很快你又想:「不對吧,這只不過是麻醉劑,活在如此極權國家的他們,不可能幸福的。」

  這時你又想到探訪幼兒園所見到的情景。那是一棟光鮮亮麗的建築,正裝扮成學校的樣子。那位「校長」先帶你看看正熟睡的三胞胎嬰兒,一股怪異的嘔心感湧上你的頭腦。接着你又看到正在學習如何歌頌金氏家族的一群小朋友。最後便是「精英學生」的才藝表演。你想:「這不就是《美麗新世界》嗎?他們從一出生便被洗腦,又怎可能幸福呢?」但很快你又想:「至少他們不會餓死啊,能在這齣戲裡扮演這種角色,已經算很不錯了。更何況,我們又有什麼分別?你去看看現在的中小學,不也灌輸着『正確』的價值觀,增值着學生,為他們進入社會做好準備嗎?究竟分別在那裡?」你回答不了。

        元旦時,我們去了一個類近嘉年華的東西。在那廣場上,有很多中小學生。一片喜氣洋溢着,笑語盈盈。那些平壤的小朋友在玩什麼呢?跳繩、跑來跑去、只有一塊鐵片的毽子和當成球來擲的襪子。總之,都是一些極其「原始」的「玩具」。但他們都玩得很快樂,真的很快樂。在那情景之中的你,很難想像這一切依舊是粉飾出來的太平。究竟,來自所謂自由世界的我們,又憑什麼指摘他們的笑容是虛假的,評判他們快不快樂呢?你回答不了。

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或許,當我們對着他們還會疑惑:「笑得如此燦爛的他們真的幸福嗎?」,這個疑惑本身就顯示了幸福不等於快樂。或許他們的笑容是真的,或許他們是開心和快樂的。但他們還缺少些什麼。「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蘇格拉底如是說。真正讓我們疑惑的,不是他們快不快樂,而是他們幸不幸福,他們的人生值不值得活。那幼兒院為什麼讓我感到嘔心,不是因為那些小朋友很快便會餓死,而是因為那種蓋天鋪地的謊言,把人的尊嚴從萌芽之中就徹底摧毀。「自由、理性、反省,這些可能性便是我們跟他們的分別!」這是你最後的反抗。

        但,「自由、理性、反省,又何嘗不是現代世界的另一種洗腦?這只不過是另一種資本主義的意識型態?」你最後還是找不到答案。

 烏托邦

        自由、自主,其實也是馬克思的理想。這世上曾經有很多人相信,這些價值只能在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裡實現。平等相處、真誠表現自己。所謂「人類的進步與和諧」,不過是如此簡單。

        這社會主義的夢,簡單得彷彿已在這趟旅程裡實現。馬克思平等而自由的烏托邦,就在羊角島酒店的四十七樓酒吧裡。在北韓的這幾天,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談音樂、談政治、談數學、談哲學、談香港、談北韓、談世界。資本主義的問題,或許就如那些裝扮成幼兒園的新簇建築一樣,光鮮亮麗,但只容得下一種生命形態。「去北韓?放假為什麼不去日本享受一下?」、「你在讀白水尼采哲學的文章?下班為甚麼不劃劃 IG 的相片就好呢?」社會的邊緣人,不一定是指物質困乏的人,那些在社會縫隙裡忍受着 Great Hunger 而掙扎求存的人同樣「邊緣」。在這個「自由」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對知識的渴求、對世界的好奇、對藝術的欣賞、對苦難的憐憫、對他者的尊重,已變成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對這些東西稍為有所感觸的人,總會在社會裡感到孤獨。

        感謝在這趟旅程遇到的所有人,猶其是我們的室友。我們都知道,我們並不孤獨。在羊角島酒店的四十七樓,喝着大同江啤酒,討論主體思想、旅行意義、現代世界。這是一段妙不可言的經驗。 

        時間尚早,別將開眼睛。

  有緣再見。

[1] 準確來說,北韓已從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變成一個主體思想國家。

(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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