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寶貝疙瘩《極短篇》

小時候，因為爸媽離婚的關係，媽媽帶著我跟年幼的妹妹從都市搬回鄉下外婆家，和外公外婆一塊住。

       外婆是虔誠佛教徒，每天早課、晚課，焚香為家人祝禱，唸經、茹素，日復一日不曾間斷。

      那時的我假日想睡飽點，老是被錄音機裡的佛樂聲、講經聲吵醒，常常埋怨外婆，加上她受過日本教育，也躲過空襲，非常節儉與惜福，常常斥責我鉛筆還一大截卻要丟掉，但我總是不能理解外婆的行為和價值觀，老覺得煩。

       我媽雖然沒這麼嚴格，但她總教我和妹妹別挑食，要把盤裡的食物用感恩的心吃完。不過不挑食的媽媽，她唯一不吃的食物是魚，而且是吳郭魚。媽媽說「這種魚有種沙味」，她從小吃不慣。

       我和妹妹雖然吃不出沙味，卻也不求甚解，沒有再刁難媽媽。只偷偷把不愛吃的食物含在嘴裡，趁著拿空碗去洗碗槽時偷偷吐掉。

       有天老師希望同學回去訪問家中長輩，看他們以前有沒有什麼值得分享的經歷或故事，於是我纏著外婆，「外婆，你不要總是說以前上學遇到空襲的事啦，還有沒有別的故事可以分享，好想知道你們以前有沒有特別的故事」我黏著外婆坐在沙發上問。

     「其他的喔⋯」外婆說完這句就不看我，眼神飄走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外婆！是不是還有別的，快說啦！我好好奇欸！」我拉著她的袖子，執拗的望著她。

     「別煩妳外婆啦！」媽媽這時走進客廳罵我，我只好不情不願的不再煩外婆，轉而跑去纏著媽媽。

      「媽，那你小時候有沒有什麼故事？快點說嘛！日治時期很神秘，多講一點給我聽，這是珍貴的歷史欸！以後我也可以講給後代子孫聽呀！」厚著臉皮死纏爛打下，媽媽偷偷趁外婆不在，說了她小時候的故事⋯⋯

       「那時是日治時期，治安很嚴，大家都不敢偷竊，也很怕日本警察⋯我們以前住鄉下，古早的那種三合院裡，阿嬤跟你叔公、外公外婆還有我住一起。你外公外婆每天都走好遠去小學教書，他們常常灰頭土臉的回來，因為鄉下的沙子太多啦，風一吹常常睜不開眼，而且想買什麼小東西都沒錢買，教書賺不了幾塊錢。還好外婆有自已闢了個小菜園，加上隔壁鄰居有養豬，常常會互相交換菜啊、肉的，雖然院子總是臭哄哄的，但日子還算過得去。

       幾年之後，你叔公娶媳婦了，全村都來看熱鬧，大家也難得吃肉吃的那麼開心。婚後嬸嬸待人很和藹，廚藝也很好，嬸嬸常帶我去附近蓮花池子裡撈魚，再殺魚現煮給我吃。」媽媽回憶到一半，突然停頓了一下⋯

      「媽，你不是說現在的嬸婆是叔公再娶的？」我好奇打岔，「為什麼要再娶呀，吼～是叔公外遇嗎？」

      「有耐心點好不好？」媽媽瞪了我一眼，倏然眼皮低垂，默然無語，我只好耐心等著媽媽的故事。

      「後來，外婆生了你舅舅。」媽媽陷入回憶似的喃喃自語著⋯

      「啊？舅舅？」我唬了一跳，開口插話。但媽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只好按捺住疑問。

     「我當時很喜歡嬸嬸，因為她常常陪我玩，偶爾頑皮被打，嬸嬸也會替我求情。只是有時看到嬸嬸自已一個人在房間哭，我就會去安慰嬸嬸，她常對我說，女孩子真不容易呀，然後溫柔的摸摸我的頭。」

    「是不是叔叔欺負你，我跟阿嬤說！」我總是捏著小拳頭揮舞著，這時嬸嬸總是笑了出來，

     「不是，小孩子不懂啦，嬸嬸沒事！」

       雖然我很怕阿嬤，因為她好像不喜歡我，但阿嬤自從有了孫子，每天都很高興，對媽媽很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常常分給媽媽跟我，但對嬸嬸總是整日唸個不停，常逼她喝又黑又有股奇怪味兒的東西，嬸嬸總是逆來順受著。

       而我總喜歡逗弄新來的小弟弟，常常惹哭他被大人打。那時我想弟弟真稀罕，大家都疼他，心裡嫉妒到趁大人不在時偷捏他。不曉得為什麼，看著他嚎啕大哭的樣子，莫名覺得很舒暢，但事後心裡總過意不去，又貼著弟弟摸摸他的小臉，跟他玩兒。

       有一天，嬸嬸在家幫忙帶弟弟，你外婆跟阿嬤出門辦事，我就偷跑去找玩伴玩，回來聽嬸嬸說廚房有魚湯，我ㄧ聽到嬸嬸煮了鮮美的魚湯，就高興的咕嚕咕嚕喝完了。

       到了晚上，嬸嬸突然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急急忙忙的對剛回來的媽媽和阿嬤說「我把他放在院子搖籃裡，去上廁所回來，他就不見了！會不會被抱走了？」只見媽當場站不穩，阿嬤邊扶著她，邊大聲叫喊，二人急成無頭蒼蠅，這事驚動在隔壁鎮顧店的阿公，聽到消息匆忙趕回家一起尋找。

       即使出動全村一起尋找就是沒找到，甚至日本警察也來了，他們威風凜凜的，特別嚇人。

       隔天一早，又是大夥一同搜查，警察也挨家挨戶查訪。

       房間裡媽跟爸正抱頭痛哭，阿嬤在客廳大聲打罵嬸嬸，只見她也不還嘴，自責的在旁邊默默的掉眼淚，叔叔攬著嬸嬸悄聲安慰著。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找到了！找到了！緊來！」附近的阿伯跑進來院子裡大聲叫。

       這時，全部的人都衝了出去，包括我，人小鬼大跑的比誰都快，阿伯帶大家去往蓮花池的方向，池邊圍了好多人。

       日本警察這時候，大聲喊著，從池子裡撈出一朵大大的、盛開的蓮花，我擠到前面，看到網子裡蓮花下面有一大坨白白的東西。

     突然人聲鼎沸，窸窸窣窣的，大家交頭接耳。

      有認識的阿姨立刻把我抱走不讓我看，耳朵裡聽到媽媽跟爸爸在尖叫哭嚎，想轉頭卻怎麼也回不了頭。

   她死死的按住我的頭。

       聽說嬸嬸當天被警察帶走了，從此再也沒看過她和我的弟弟，開朗的叔叔一夕之間也變得沉默寡言。

      我卻永遠也忘不了，那天，那碗嬸嬸煮的吳郭魚湯。



       媽媽只說到這裡，我聽完卻嚇呆了，原來我竟然有一個舅舅。外婆生了四個女兒，一直以為我從來沒有舅舅，沒想到竟然有這麼恐怖的故事曾發生在我的生活圈裡，卻到現在才知道。

      難怪我有一次去店裡挑選水晶，老闆突然靠近我，小聲的說「你要不要挑個能淨化你的磁場的？」在醫院工作的我，聽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轉而請老闆推薦幾款功效不錯的。

      老闆邊挑邊說「你是不是常常覺得心裡很鬱悶不開心？又不知道什麼原因？」

      我立刻回道「真的！我常常這樣，是不是我工作環境磁場不好，影響到我呀？」

     「不是，但你可能要注意一下，家裡面有沒有祖先沒有處理好，比如有沒有墮胎過卻沒處理的？我看到有個男人的影子常常在你旁邊遊蕩，他沒有惡意但很悲傷。當他過於接近或你運勢低落，就容易受那個能量影響。」老闆說得隱晦。

      我下意識回答「不可能吧，我以前問過，我媽只有我跟我妹二個小孩耶。」

       現在想起來才恍然大悟，五味雜陳。

      這個舅舅，曾是全家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最後卻成了每個人心裡，最突兀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