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薪中国」系列报道一 • 国企员工欠薪半年,靠卖烧烤谋生,“单位没钱,就在外面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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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之际,《新新闻》推出「欠薪中国」专题系列报道,采访经历欠薪、降薪、讨薪无果的各行业当事人,呈现经济寒冬下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过去两年,“拖欠工资”、“集体讨薪”事件屡上热搜,从公务员、国企事业编、公立机构专业人士,到民营企业职工、快递员、农民工,无一幸免。据劳工NGO“工劳网”统计,仅媒体公开报道的欠薪事件就有1700多起。政府财政债务危机、房地产崩盘、消费衰退交织成的系统性金融危机下,无人独善其身。

年关之际,《新新闻》X低音推出「欠薪中国」专题系列报道,采访经历欠薪、降薪、讨薪无果的各行业当事人,呈现经济寒冬下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这是系列报道的第一篇,是一名城建国企员工的故事。他在被拖欠大半年工资、微信零钱一分不剩、公司天台跳楼未遂后,每晚下班推着三轮车卖烧烤。他傍晚六点出摊,深夜两点回家,睡到凌晨五点就爬起来,去菜市场买新鲜的牛羊肉。天亮了,就去上班。


拖欠工资七个月 曾欲跳楼轻生

刘跃腾已经七个月没有拿到工资了,养老保险两年没缴、公积金也封存了。(注:刘跃腾为化名,关于《新新闻》的匿名标准,请参阅文末注释)

他在一家城建国企上班,月薪不到3000块。过去五年,单位时常拖欠两三个月的工资,再补发其中一个月的钱,但欠下的薪资从未还清。然而,从2024年6月开始,单位再未发过一分钱。

他找领导讨说法,领导说单位没钱,有点钱还被上级政府借走了。他给民政局写信、给工会写信,没人搭理。2023年的一天,他喝多了,站在公司楼顶要跳楼,对着110、120、消防队喊,“我想不开”,结果当天下午,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就补发了。

但单位并未从此每月正常发工资。去年过年前,单位又欠了他两个月工资。他交了3000多块物业和暖气费后,微信零钱一分不剩。没钱生活,他便找朋友借了1000块钱,答应年三十前还给人家,结果无力还债,只能硬着头皮向父母要钱。过年放假,领导问谁去景点的停车场值班,一天200块,去八天,没有人去,他举了手。

刘跃腾今年28岁,没上过大学,16岁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在国企找到一份不会被辞退的合同工,本应是不错的工作,没想到工资都拿不到。但他没法跳槽,“咱没读什么书,只能在这种吃不饱饿不死的单位混着”。他也不想辞职,因为单位是最后一个保障,“否则盲目地出去做生意,如果赔了,你这个年纪、又没学历,谁要你?”


体制内欠薪潮

刘跃腾只是众多体制内“欠薪打工人”的一员。

2023年起,公务员、国企、事业单位出现大规模拖欠工资的情况。小红书涌现大量“体制内会拖欠工资吗”、“问下X省公务员,你们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吗”等帖子,评论区上千回复中,许多人称半年至一年没有领到工资,绩效和年终奖也被拖欠;还有人因此无法缴房贷车贷,以至于影响了征信记录。被欠薪的公务员,覆盖省市直属机关和乡镇基层工作人员,横跨东南沿海经济发达省份、西部欠发达地区和中部人口大省。

另一名在国土资源局工作的受访者也有相似经历。33岁的张载鑫(注:张载鑫为化名,关于《新新闻》的匿名标准,请参阅文末注释)从去年四月起,便无法每月按时收到工资,单位总是等两三个月才补齐发放。他参加土地增减挂项目(复垦新耕地,以置换商业或工业开发占据的耕地),但没收到8000多元的补助。他去问领导,领导说单位没钱。

张载鑫月薪3000块,每月还房贷2000元,没拿到工资的月份里,他捉襟见肘。“咋整呢?啃老呗咋整”。他说。

体制内人士在网络发表言论受到严密监控,而关于政府财政危机的新闻报道与公共讨论也遭到言论审查,导致缺乏关于体制内欠薪情况的可靠资料。为数不多的痕迹是极左毛派网站“红歌会网”于2024年10月发表文章称,多个地方政府“因财政枯竭导致公务员欠薪”。该文章举例,南京某区公务员已被拖欠工资数月,只能依靠市政府以行政命令“强行在市内各区间拆借资金”,才补发部分公务员薪资,但后续资金尚无着落。“红歌会网”该月另一篇文章称,福建700多名网格员被拖欠工资半年,“反映基层财政的紧张状况”。

体制内欠薪真正浮上公共讨论视野,或许源于2023年河南商丘、河北保定和天津的公交停运风波。多数公交公司由市国资委全资控股,其停运公告表示“财政补贴不到位”等原因导致“经营异常困难”、“员工工资社保无力支付”。随后的一年里,多个大学公立医院等事业单位宣布停发工资,央企金融高管被要求“退回薪资”,显示政府财政危机已影响到涵盖公务员、国企、事业单位的整个体制系统。

BBC中文网分析称,地方政府财政收入高度依赖土地出让,但房地产业低迷严重影响这一收入来源,仅相当于疫情前的一半。此外,民营企业盈利能力下降,也影响了政府的税收收入。

这和刘跃腾的经历相符。他称,自己所在的城建集团新开发项目减少,单位近两年的效益甚至不如新冠疫情的那三年。“现在人经历疫情后,看得开了,对房子的需求不那么大了,而且很多人买不起房、结不起婚、生不起孩子。”他说。

然而,欠薪的现实与涨薪的传言也时而交织出现。彭博社 (Bloomberg) 于2024年12月底引述匿名信源报道称,中央政府为刺激消费,决定在全国范围给公务员增加约5%的薪资,每月能多拿约500元。但路透社 (Reuters) 于同一时间对十余名公务员的采访显示,降薪30%、甚至拖欠数月工资才是公务员面临的常态。


下班推三轮卖烧烤 “有一技之长总能赚到钱”

2023年初,刘跃腾决定下班后出去打工。

他先去人力市场当日结工,一天200块钱,到了年底,就攒钱买了辆三轮车,晚上推去路边卖馍,慢慢添置了炉子、桌子和凳子。2024年初,他开始卖烧烤,夏天生意好,一晚能卖3000多块钱,冬天也有每晚500块进账。

赚钱的代价是失去睡眠。刘跃腾白天仍需坐班,只能在上班前把烧烤原材料备好,下班后即可出摊营业。于是,他每天凌晨四五点起床,去市场买新鲜的牛羊肉、茄子、韭菜、调料,然后在天亮时赶去上班;午休的间隙,他见缝插针回家,钻进厨房切肉,临走前让家里人把肉串起来;下班后,他便推着三轮车去卖烧烤,从傍晚六点一直卖到凌晨两点,收摊回家。

“年轻就要对自己狠,咱已经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了,难道还要再吃懒的亏?”他反问。

刘跃腾把心思放在烧烤摊上,钻研如何能多赚一点。他兴致勃勃地分享:“我一开始纯卖烤肉,赚了六七百,就想着,怎么才能赚一千呢?我就从商店进啤酒,四块一支,我卖六块,加上生蚝、牛蛙、毛豆,乱七八糟的,真的破千了!后来,我从亲戚那里学了做卤肉、凉菜,连着烧烤一起卖,就能赚到两千。”

“这个社会,有个一技之长,总是能赚到钱的,”他说,“单位没钱,就在外面挣,至于什么时候发工资,我已经不在乎了。”

两年前,刘跃腾离了婚,前妻带着女儿过,他带着儿子。房租每月1100元,孩子上幼儿园也要学费,但卖烧烤的营收能帮他应付。他开始展望新生活,想找个对象,“离婚的、年龄比我大十岁的都可以”,能帮他宣传营销烧烤摊。

“我28,她38,不用上班,纯收钱,(生意好的时候)一天两千纯利润,开支家里就可以,主要看能不能过日子,”他满怀自信地说,“我也不丑,这样的人一找一大把。”


注释:刘跃腾、张载鑫为化名。《新新闻》通过公开方式找到两位受访者,在合理的证明义务下确认其经历真实可信。由于呈现这两名受访者真实姓名等个人信息,有较大可能给受访者及《新新闻》双方带来安全风险,《新新闻》选择询问其实名后,以化名处理,并判定匿名不会对信息真实性产生实质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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