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性别酷儿的爱情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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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超小米,Ta 的形象已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大相径庭:昂贵古着在身的优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珊瑚绒睡衣配大头拖鞋,长发绑在后背,眉毛胡子没有修理,像 Ta 希望的那样, “兼具男人和女人的性别气质”。

调 反 唱 唱

再次见到超小米,Ta 的形象已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大相径庭:昂贵古着在身的优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珊瑚绒睡衣配大头拖鞋,长发绑在后背,眉毛胡子没有修理,像 Ta 希望的那样, “兼具男人和女人的性别气质”。

上综艺、拍纪录片、去演讲、办公益活动,作为 LGBTQ+ 圈跨性别名媛,超小米已有成打关于自己的报道。跟外在热度不成正比的是,鲜少有人关注 Ta 的情感经历。笑说,撑不起一篇文章吧。

2018年在 TED 演讲的超小米

的确,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爱情故事,和大多数异性恋并无差别。也许正如超小米的朋友 Wild 所言:“超小米选择了这条路,就决定了爱情的坎坷。”

与勇敢对抗世俗的张扬外表与姿态相比,超小米对于爱情却是充满失落、困顿、胆怯、回避。在一次次触礁以后,Ta 无奈留下这样一句话:“当万事万物都无常的时候,也不会对感情再寄予太多希望。” 

超小米在故宫拍摄人像 | 摄影:张绍康

“与女生在一起并无区别”

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北方小城的超小米,因为身材瘦弱、说话声音很小与糟糕的体育成绩,被人叫做 “娘娘腔”、“人妖”、“太监”。Ta 只敢贴着墙角走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笨蛋、蠢货”。更绝望的是,Ta 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这种令人欲死的痛苦是无法靠努力摆脱的:拼命练习铅球还是没法越过男生达标线,拿出再漂亮的成绩单还是被同学嘲讽。

这张30多年前的照片记录了超小米为数不多的欢乐瞬间:穿着一双小女孩的黑色系扣皮鞋,坐在秋千上咧开嘴笑。

上大学换了一座城市,超小米才走出老家的熟人社会,躲进了离残酷现实很远的校园真空中。那是一所工科学校,超小米和女生关系亲密,和男生爱哭鼻子撒娇,被大家叫做 “妹妹”,“在那里面简直如鱼得水。” 

在入学的第二年,超小米恋爱了。男孩来自西北小城,淳朴老实,对超小米照顾有加。正值 “非典”,学校封闭,超市所有东西被抢光,两个人翻墙出去买零食,回来时一人先翻进去,在那头接着,另一个从墙外扔到墙内。他们常常这样双入对,从未听见他人的闲言碎语。 

男孩说,和超小米在一起的感觉,和高中时与女生在一起并无差别。但其实双方从未开口确认恋人关系。超小米也从不用 “男朋友”、“对象” 来指代他,而是称作:“朋友”。有一次两人因琐事吵闹,男孩突然用特别郑重的语气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重要的是父母,第二重要的是你。” 没有 “我爱你”,但有这句话,一辈子就够了,超小米想。

20岁的超小米

临近毕业,彼此没有说破要分开,但心里都有数。在超小米回忆了无数次的那个夏天,下着那座城市极为罕见的雷阵雨。离开的那天,超小米借口找男孩拿东西,去见他最后一面。两人走向郊区的公交车站,全身淋湿的男孩把整个伞都向超小米倾斜。

那辆小巴车和他们一样狼狈,突突突冒着黑烟,门一扯就开了,售票员大声用陕西话卖票,鸡飞狗跳闹哄哄的气氛里,男孩把伞一抖,交给小米,这就是最后的记忆。“怎么买的票,要去哪一站,什么时候下的车,什么也想不起来,全是空白。” 坐在车里的超小米不敢回头。万一男孩还站在那,Ta 一定会承受不住。“最后一眼还能看到什么呢,是他雨中的背影吧。”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你的头发看上去比照片里要长一些”

25岁那年,超小米在一个同志网站注意到一个大 ta 几岁的哥哥。对方在 Blog 上写的一句话打动了超小米:“走在父母的身后,发现二老的背影佝偻,感到愧疚,没把自己是同志这个最大的秘密说出来,那一刻决定向父母出柜。” 那时还在柜中的超小米,也有近乎相同的感觉。 

见面时超小米笑得十分甜蜜,分开后每天都在计划下一次约会,但对方态度却越来越冷。超小米纳闷,反复回忆才想起哥哥说过一句话有些可疑:“你的头发看上去比照片里要长一些。” Ta 向两人的共同好友询问,好友说:“还留长发呢你,我的姐,你是想要做个女人吗?我们可是男同性恋!

这话刺痛了超小米。“他明明喜欢我,可是却在意那些外表的东西。小时候我不像个男人,长大了我又不像个 ‘正宗’ 的男同性恋。我到底要为了其他人的审美,压抑自己多久?”

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的超小米

几天后,超小米犹豫着走进一家商场的女鞋店,选中一双黑色高跟鞋。超小米庆幸,店员不仅没有讥笑,还善意提醒 Ta 报的尺码是错的。原来,小米妈妈给 Ta 买了很多年的40码男鞋,但其实 Ta 的脚是39码 —— “3字打头的脚码在我们那里会招人耻笑。”

换上高跟鞋的超小米,歪歪扭扭走在人头攒动的王府井大街。刚从附近工地下班的工人大声用方言议论 Ta,“那表情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从那天起,超小米把自己打扮成 “社交名媛”,在鼓楼开了一家叫 Equal(平等)的古着店。Ta 画着精致的妆,穿显露身材的女装,戴复古的帽子,随性变换中西式风格,经常被圈内人夸 “优雅、知性”。

超小米在 Equal 古着店门前

正处于 “颜值巅峰”的超小米,遇见了 Quinn。

“我愿意多在这个世界苟活几年”

那是2016年,Quinn 做了一场为少数群体发声的晚会。他力排众议,坚持邀请没有主持经验的超小米来当主持人。“我当时脑袋里 Ta 勾勒出主持的模样,再也找不到比 Ta 更适合这个舞台的人了,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问题,Ta 来了惊艳全场。” 事后 Quinn 这样说。

那天晚上也刻在了超小米的生命里。十个站在台上分享故事的演讲者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貌似随意地说出那些极端痛苦甚至濒死的故事。“你想象不到 Ta 们是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才能在众人面前,讲出那些艰难的故事。” 排练时,大家合唱了一首蔡依林的《我》:“当褪去光鲜外表,当我卸下睫毛膏,脱掉高跟鞋的脚,是否还能站得高。” 唱得七零八落完全不在调上,却成为小米记忆里特别珍贵的时刻。

Quinn 举办的晚会现场

Quinn 是个顶着争议的活动家,抱有极端的理想主义,常常被孤立、被质疑。虽然外貌完全不符合超小米的审美 —— 1米6、戴着度数巨深的眼镜、满嘴川渝味道 —— 但超小米依然想和 Quinn 在一起。Ta 们都是经历过社会性创伤的人,会比其他情侣对彼此的连接要深得多。小米甚至想:“如果我们在一起,我愿意多在这个世界苟活几年。”

Quinn 没有说明原因地婉拒了超小米。又过了一阵,Quinn 因抑郁症爆发把圈内好友全拉黑,甚至开始倒计死期,最后被朋友从死亡边缘拉回。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他的照片,他脸上带着一些恍惚,曾经天真偏执的少年感已经消失,我喜欢的那个他已经死了。”  

“和我在一起,你的父母能同意吗?”

与 Quinn 结束后,超小米开始留起胡子,不想再做一个精致的 “假女人”。“我厌倦了不化妆就不能出门,过度害怕衰老的焦虑,现在我爱死我的皱纹、素颜、胡渣了。”

超小米在故宫拍摄人像 | 摄影:张绍康

我在访问超小米的三个朋友时,温暖、勇敢、热情、善良这些词频频出现。但他们都没见过有人向小米表达过 “荷尔蒙的那种爱慕”。

“可能大家觉得跟我有距离感。” 媒体塑造了一个 “完美” 的超小米,而这种不接地气的 “高雅端庄” 实际上与日常的 Ta “普通中年妇女” 形象差异很大。定格于从前高光时刻的超小米,也因此受困于自己的身份:把日常生活当做革命,累且容易受到伤害。但至少迄今为止,Ta 还不想妥协。

超小米的朋友 Wild 亲眼见证着这些年超小米的形象变得越发特立独行和决绝,“我从来没觉得超小米好找对象,Ta 既保留了男性特征,又要穿高跟鞋,对世俗进行挑战,就决定了能承受住压力的伴侣少之又少。” 她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两个男性化的男生走在一起,他们只要不牵手拥抱,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朋友、兄弟还是恋人,也不会承受太大压力;但如果一个短发男生和长发的超小米在一起,大家的目光可能就会有所不同。

另一位友人 Theo 则认为,目前国内二元性别教育太根深蒂固,大家在思想上还达不到完全接纳超小米这样的非传统女性。“听到 Ta 想要开始蓄胡子,我还一愣,其实我已经算是在性别意义上比较酷的人了,但还是潜意识会冒出传统观念。”

而认识超小米长达八年、在 LGBTQ+ 公益机构工作的 Ayu 则认为,这不能完全归因在性别上。据 Ayu 所知,不少相貌平凡的跨性别朋友都找到了对象,不管线上线下,“反正总会找到。” 她还说,觉得超小米长得挺美的,按理应该不太难找。

但超小米本人其实是不自信的。在我们的对话中,他的自我怀疑感总是挥之不去。“和我在一起,你的父母能同意吗?你能接受未来我不要小孩吗?你能接受我数不清的缺点和挑剔的个性吗?” 这三句话,Ta 常常说,常常念,出现心仪的人,Ta 会自己在心里盘算一万个理由替那个人拒绝。事实上,Ta 至今没有和亲口和任何一个心仪的人说过这三句话。

超小米不够勇敢,常常知难而退。我和 Ta 提起金星,提议可以试试接触外国人。Ta 以文化差异为由拒绝,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相识的朋友,与外国人的婚姻并不十分幸福。而我隐约记得,超小米是提过喜欢外国人的。 

对待爱情,超小米常常表现得像个孩子,不懂得如何去表示好感,非常在意表白与示好的差别。Ta 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爱他人的能力,在结束那些 “失败” 的爱情经历讲述后,Ta 喜欢加上一句 “就算在一起,可能也走不远”。没有试验场就没法提高爱的能力,没有积极寻爱的能力就没有试验场,超小米陷入了这样的怪圈。 

回顾这些年,超小米占据主动的爱情实在屈指可数。Ta 把这点也解释为一种防御机制:怕受伤。“当万事万物都无常的时候,也不会对感情再寄予太多希望。” Ta对性也提不起兴趣,渴望柏拉图式恋爱,这多少也源于ta的消极情绪。 

对待跨性别的恋爱问题,超小米看到的是消极的一面。圈子里很多人把生存困境放在第一位,把爱情当做是最奢华的需求。“手术激素、电击治疗、家庭、学历、工作,还有很多 boss 要打呢,还谈什么恋爱,很多人还没到那一步,已经活不下去了”。

超小米庆幸在自己的生命历程里,boss 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但是因为社会结构性问题引起的自卑、消极、胆怯,似乎也是一些重要的成长议题需要面对。Ta 愿意为了适应现实社会,在世俗化上做出适当妥协,但这需要多长时间,Ta 不知道,也不觉迫切。

“对抗孤独,还有其他的办法”

超小米回忆起生命中仅有的几次特别需要伴侣的时刻,都是在生病无人照顾时。“只要能够自理,还是可以撑过去的”。对于爱,38岁的 Ta 葆有一种罕有的纯情:对于喜欢的人依然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表白,表白被拒后依然会嚎啕大哭地给朋友打电话。临近采访结尾时,超小米又质疑似的对我说,一个人非要有伴侣,这样的设定也许是错的。对抗孤独,还有其他的办法。

最近,朋友送给超小米一只棕白相间的布偶猫。为了对得起它价值万元的身份,生活拮据的超小米分期付款近千元买了一个大型猫爬架。“看着挺高端的吧”,Ta 向我展示猫爬架的图片:白色架子上装饰着云朵,上下有五个空间供小猫享受最高级的快乐。

超小米的布偶猫叫糖豆

有了小猫的超小米,用一张来自推特的截图发了一个朋友圈:

“原本我以为养猫是因为猫本身很可爱,就能够得到治愈。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因为我可以尽情对它表达爱意,并因此得到治愈。”

图片由作者提供,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 作者:调反唱唱

// 编辑: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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