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01 天鹅与海燕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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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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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接管之初,教育界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政治待遇和財政補貼皆遠勝上個時代。但要真正安享盛世,尚需先阻止炸彈人——一個連環作案,專炸學校和教育家的反革命重犯。由於舊警界的神探鍾少德已改行賣起了黃魚,破案捉人拆彈的重任只能落到了鍾的女學生,三年級美女刑警兼共黨千年女臥底關玫同志的肩上……系列小說《鍾少德秘案錄》第七案,作於2020年。

女尸一具,躯干斜靠墙壁,脚上头下,1米60左右,肥胖丰乳,正面全身焦黑,衣物大面积破损,勉强可见是褐色列宁装,皮鞋只剩右脚,左大腿和右前臂开放性骨折,肋骨目测折断半数左右,后脑勺撞破,脑浆大量流出,可能构成了直接死因,当然,也不排除内伤大出血致死……

透过照相机的取景器,一身绿军装的女公安关玫一面帮尸体留影,一面做着初步分析。她正置身于爆炸现场——一间一片狼藉的教师办公室中。爆炸发生在半小时前,受害人据报是圣安娜女中的教导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蔡淑箴。

尸体的面目早已全非,不过从身形判断,应该就是本人,虽然比三年前明显胖了一大圈。端详着尸体短而粗壮的脖颈,隐约间,关玫忆起了一段文字:

“……时代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你是愿意继续当那矜贵苟且的天鹅,还是做一只勇敢无畏的海燕,在电闪雷鸣中……”

“哎呀!”背后响起一阵女高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急死忒了!那哪能就听弗懂呢?!”

关玫放下相机,转过她修长的粉颈。

抱怨的是圣安娜女中门房间的传达员,一个四十来岁的女校工,姓王,也算是关玫的半个熟人吧。这只老蟹已经和两个丹阳来的男同志折腾了小半天了,她右额角上有一处新割伤,血刚止住不久,想来是爆炸时办公室四溅的玻璃所致。

“两位同志,她讲的是本地话,请让我来。”关玫及时上前解围,瓜子俏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道:“一对阿木林!”

丹阳阿木林如见救星,立马给她让了位。

“阿姨侬好,”她向老蟹浅浅一笑,“侬不要紧吧?要去看医生伐?有啥事体尽管跟我讲好了——”

“哦,迭位警察小姐是上海人?还是侬好讲闲话!”对方显然没认出她来,“那是不晓得,刚刚爆炸的辰光,我就勒了走廊里厢,哦呦喂,真真骇死忒了……”

在王阿姨惊魂未定的叙述中,关玫大致弄清了案发经过:

今天早上邮递员来了一次圣安娜女中,送来了几封信件和三个邮包,其中一个就是送给蔡淑箴老师的。大约九点出头,王阿姨把邮包转交到二楼的教导主任办公室,亲手递到了蔡老师手中。结果她刚离开不到十秒钟,还没来得及下楼梯,办公室就发生了猛烈爆炸,独占一室的蔡老师当场身亡。不幸中的万幸,王阿姨本人只受了些轻微伤。

“阿姨侬还记弗记得,寄邮包的人叫啥名字?”

“格……”王阿姨的眉头瞬间皱成了大峡谷,“……没仔细看,只看到伊姓张,弓长张,别额就没印象了……”

“格么地址跟邮编呢?”

“没印象……只记得信封上写了啥‘敬爱的蔡淑箴老师’,蔡淑箴三个字还写得特别大,好像生怕人家弗认得一样。”

“那个邮递员侬认得吗?”

“认得,就是三日两头来送信的小施啊,哪能会认不得?”

“嗯,好的,谢谢侬配合我们工作。”关玫觉得,这只老蟹已经榨不出更多油水了。正待回头,背后响起了她最惹气的北方腔:

“怎么样?问出什么了?”

和大嗓门一道传过来的,是一股浓厚的大蒜味。声音和口气的主人正是她的顶头上司,西南分局刑警处侦查科科长曹兴华,一个三十上下,五大三粗,警卫员或者说穿了就是马弁出身的丹阳干部。在分局的廿一位南下新贵中,曹大科长堪称头号明星。接管第一天,这位据称有高小学历的同志就把厕所间的抽水马桶当成了自来蓄水池,还当众连干了两大杯,自此名震全局。以至于关玫总觉得,他嘴里的大蒜气貌似还掺了一股阿摩尼亚的气息……

强忍胃中的翻动,关玫保持着职业微笑,向领导如实汇报了刚才的工作。

“姓张的?小季、小李——”曹科长头一昂,唤来了先前问王阿姨话的两个亲信,“你们去查查蔡淑箴的熟人,把所有姓张的给我筛一遍!给你们半天时间,下班前把名单整出来!”

“是!”两人昂首挺胸地受了命。

“蠢材!”关玫心中骂道。这种筛查完全多此一举,凶手又不是第一次作案,他难道连化名都不会用么?何况就算真要查邮包的源头,也应该去邮局查,只要邮递员不是假的,邮包必定会在邮局留下投递者的姓名记录。

“邮包是她送到蔡老师手里的?”曹科长指着王阿姨问关玫道。

“是的。”关玫点头道,她已经猜到了下一出。

“你们两个——”曹科长大手一挥,又召来了两个留用警员,压低嗓门道,“这老女人有重大嫌疑,先把她带局里,等我回头再审——”

“是。”两个留用警低头哈腰地受了命,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走向了办公室外的王阿姨。后者坐在楼梯口,正享受着一群热情女生的安慰。

“哎?那有啥事体?”王阿姨疑惑地抬起了头,她显然没听清曹科长的命令。

“阿姨,阿拉长官,哦,是领导让阿拉带侬去医院看看。”一个警员道。

“哎,那长官太客气了,”阿姨受宠若惊,“那看,我差不多已经好了呀。”

“要额要额,做个检查嘛!”另一个警员道,“又不要侬花钞票,求个放心嘛!”

“阿姨,你就跟他们去嘛!”女生们也纷纷劝道,“打一针破伤风又不吃亏,大家等着你回来哦!”

于是乎,王阿姨顺顺当当被花下了楼。

关玫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回头继续被打断的工作。

她很清楚,整个现场真正在做生活只有她一人,其他人不是干站着撑场面,就是假装在做生活。原因很简单:经过七、八月份所谓的“整编节约”,整个刑警处有能力查案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作为前任处长的亲传弟子,她本人就是其中之一。

不多久,在房间四墙的角落里,叫细心的她发现了一种灰色的粉末状物质。她用随身的折叠小刀刮取了一些,收入了证物袋。

现场破坏非常惨重,四扇玻璃窗全部粉碎,办公桌椅全毁,就连靠墙橱柜也毁去了绝大部分,烧焦的碎纸满地都是。至于那个疑似是炸弹的邮包,自然早已尸骨无存。总之,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勘察工作遇到了瓶颈。

关玫暗叹了口气,又将视线转回了勘察的原点。她想起了邮包炸弹上的那行字:“敬爱的蔡淑箴老师”,自己不也曾这么称呼过眼前这具女尸么,在其还没成为尸体的时候?就在三年前……

彼时,自己还是圣安娜女中的高三学生。正如这所贵族女校的其他学生一样,她本人也曾有过优渥的家境,作为一家上海老牌运输公司总经理的千金,她少女时代的瑰丽浪漫不输任何同龄人。然而,就在1945年底,高三上半学期末,新还都的国民党背信弃义,刚用她父亲公司的轮船卡车送完“接收大员”,运完“接收物资”,就立马过河拆桥,宣布父亲的公司有“敌伪资产嫌疑”,要对其实施军管。政审、甄别、申辩、斡旋,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公司最后被收归国有,父亲被撤职。为洗脱汉奸指控,家中的财产被接收大员们榨去十分之九,就连沪西的别墅也遭变卖,一家人被迫搬进了石库门房子。不止早先计划好的留学和移民,就连升大学也成了关玫的白日梦。再加上校方趋炎附势,众同学明哲保身,不过一个寒假,关玫就失去所有的尊宠,以及所有的朋友。

在悲愤和阴郁的地牢中,有一位长者向她垂下了一根蜘蛛丝:

“关玫同学,从你的作文中,我看到了你的愤怒,这愤怒表明你还没对人生丧失希望。好好珍惜你的愤怒吧,将她化为前进的动力……”

她稍稍抬起了头,于是又接到了第二根:

“小关,我很欣喜地看到,你心中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虽然现在还只是火苗。要想这火苗不熄灭,就只有把周围的火种全都点燃起来,汇成燎原大火,彻底烧毁这冷酷阴暗的旧世界,给人间带来大光明……”

聪慧如她已经猜到了大半。她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心中却开始跃跃欲试。果不其然,没过几个礼拜,第三根丝也姗姗而至:

“亲爱的玫妹,看看窗外的天空,时代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你是愿意继续当那矜贵苟且的天鹅,还是做一只勇敢无畏的海燕,在电闪雷鸣中搏击长空?来吧,小玫,没时间踌躇了,和我们一同起飞吧——”

她没再踌躇,倒不是因为对方的激将法,而是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没多少东西可以失去了。此时不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接到第三封信的翌日,她就加入了以“敬爱的蔡淑箴老师”为指导教师的所谓“星火团契”——一个不足十人的可疑小社团。鬼鬼祟祟搞了小半年学运后,毕业前夕她加入了更鬼祟的地下党。目标很明确:向国民党那帮众牲复仇,彻底搞垮它们,借机重新爬上去,夺回失去的一切,一雪家耻!

毕业后,在组织的授意下,她不顾家人反对和外界的冷嘲热讽,执意考进了全公费的国立警官学校,经过一年训练,以优等毕业,授准尉衔,从此开始了在上海警察局的卧底生涯。

卧底两年后,上海宣告“解放”。本以为出头之日到了,岂料节外生枝。共军进城当天,她接到了上线的新指令:不得暴露身份,继续潜伏,利用灰色身份,配合接下来“艰巨的反特工作”。搞什么大头鬼?!

在她卧底的西南分局,一直存在着一个地下党支部,一共八个人,全是小角色,无一大过股长,个个无德无才。她早就知道这八个人的底细,这八个人却始终不知道她。她属于另一条更机密的线,由如今的市局政治处直接领导,整个西南分局无人知晓她的底细。结果一解放,局里的八个地下党一个升了副局长,三个升了副处,就连原来枪库看门的,那个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的文盲老丁头,就连这样一个饭桶居然也升了副科长!剩下三人被升迁到了其他分局——只因这三条疯狗是分局政治处的打手,前两年抓学生封报社太多,名气实在太臭,如今应统战需要,不得不忍痛调任。只有她小关同志,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是个起码警官,小科员一个,甚至,还沦为了“留用人员”,一个需要改造的“旧警察”。这他妈的唱的是哪出?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多拜如今眼前的这具尸体,这位革命引路人,她的第一个上线,“敬爱的蔡淑箴老师”所赐。

从圣安娜毕业后,随着见识日增,对于蔡淑箴老师的为人,关玫渐渐有了更全面的认识。蔡老师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海燕,而实际上她更加喜欢养的,恐怕还是天鹅。就拿刚毕业的圣安娜49级来说吧,在这一届的小鸟中,蔡老师一共培养了三只海燕,介绍她们南下支干,解放全中国。而与此同时,她还养了整整七只天鹅:她们全被她介绍给了接管干部,毕业不到三个月就火线上嫁,当上了官太太,其中一只天鹅偏偏还落进了关玫新上司的嘴里:嫁给了分局刑警处新任处长秦国栋,一个四十岁的土包子,还是个有妇之夫。在小鸟成群乱飞的同时,她们的鸟妈妈也一怒冲天,蹿上了圣安娜的高枝,从一个在圣校才做了五年的普通国文教师直升校教导主任,再配上校党支部书记这把尚方宝剑,她实际上已经成了圣安娜的太上皇。从晚辈校友,也就是新处长夫人的口中,关玫还听到一则新闻:就在这个新学期,蔡书记利用职权,把她的一个亲外甥女作为免试免费生招进了高中部。只是目前尚不清楚这小娘皮的养成计划,她姨妈究竟是想把她变成一只海燕呢,还是又一只天鹅?

罢了罢了,海燕也好,天鹅也罢,没有高低贵贱,只是分工不同。大家不都翱翔在无产阶级革命的广阔天空中嘛,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望着女尸短而粗壮的,如海燕一般的脖子,关玫不由再次想起了对方留下的箴言:

“时代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你是愿意继续当那矜贵苟且的天鹅,还是做一只勇敢无畏的海燕,在电闪雷鸣中搏击长空?”

只可惜,老海燕她飞得太高、太急,不幸在暴风雨中通了高压电,于是变成了眼前这副腔调——一只烤了半熟的海燕。

想到这里,关玫舒了舒她丽质天成,天鹅般的脖颈,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厣——

那个已经连续作案三起,自称“炸弹人”的狂徒,依今天的情形来看,他倒也不见得一定是个坏蛋。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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