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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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絲剝繭地查看時空錯亂和平行世界的軌跡。這麼多年過去,我總會想起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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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唯一讓我平靜下來寫字的音樂

那時候的我好像才六七歲,剛從祖父母處遷回到父母身邊上學,和他們擠在老宅四合院北面的兩間房裡。北房矮,沒有柱子,門是兩扇,窗有兩口,清晨起來,先打開木窗,飄著塵埃的金色陽光便流瀉而進,好像房子睜開了眼睛,滿眼光明,再卸掉門上的木閂,房子這時也張著嘴打了個哈欠,呼吸著滿園的綠色和桑樹上的鳥聲。等日之夕矣,鳥兒歸巢,關窗閉戶,屋內好像是與世隔絕的山洞,人回到家,房子也要睡了。

我睡覺不老實,經常滾下床,剛上幼稚園,就因為探索園前深潭落水而輟學。初到祖父母家時,他們在臥室搭了個地鋪,為防止我半夜像輪胎一樣在地上亂滾,他們先讓我鑽進被窩,再用一根粗繩把我和被子綑起來,繩子繫在衣櫃腳上。每日睡覺前,三歲的我都被綑像條蠶,一條無法逃離睡眠的蠶。再後來我有了張四面皆是木柵欄的小床,每週末爸爸來看我,臨走時我總藉口睡覺,躲在把自己圍起來的小床裡,用被子蓋住臉,一個人哭。

等和父母一起住時,一到晚上,我們就擠在北房的裡間,那裡小,只容得一張大床。我睡在靠牆處,牆上掛著黃色的牆裙,上面是媽媽繡的小鴨圖,我總被要求先睡,一個人睡不著,就用手一直摸小鴨,自己給自己講小鴨和鴨媽媽的故事,講著講著就睡了。那時候早上起來,我的膝蓋和小腿經常莫名青一塊紫一塊,大概是半夜總往小鴨圖裡鑽的結果。

一日爸爸突發奇想,要改變屋內佈置,突然將大床從裡間移到寬大的外間客廳。做這件事時我正在山間小巷和夥伴玩耍,瘋跑了大半天,一進門,看到兩邊沒有牆也沒有柵欄的一張舒適大床橫在房子正中,軟綿綿的,爸媽正好不在,我趕緊脫了鞋,跳上去翻跟頭,把它當作蹦蹦床,在上面跳啊跑啊,別提多開心了,累了就歪倒在床,不知不覺竟睡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驚醒,一摸,周圍沒有任何東西,側臉,旁邊沒有一點亮光,連窗戶也沒有,完全漆黑一片,我滾來滾去,發現那空間無限大,好像沒有盡頭,我起來,頭上卻像被擋住,怎麼也站不起。我大叫,周圍沒有一點聲音。我好像被關進了一個無名無光的地方,醒著,卻仍像個囚犯。

我看不清,也出不去,對周圍全無概念,就躺在那個地方哭啊,哭啊,也不知哭了有多久。

哭累了,我就繼續翻滾,繼續逃離。我小心翼翼試探那個地方的範圍,不知滾了多久,最後,我的腿終於觸到了牆。知道有牆存在後,我頓時覺得輕鬆,至少,這是我所了解的,至少,這個地方是有盡頭的,我於是試著順牆坐起——我可以坐起來了,空間似乎大了些,又試著站起來——這回,頭頂沒有束縛了,我終於可以站起來了,驚慌失措後漸漸平靜下來,才隱隱覺得不遠處有微光透入,那是一扇關閉了的木門!

我昏昏沈沈跑向木門,趕緊推開。卻發現站在自家的院子裡,那是個春天的夜晚,不知幾點,院裡反常得漆黑一片,連鄰居家也黑著,沒有任何聲響。唯有遠處一扇小窗透出暖黃色的燈光,透過那窗,看到爸爸媽媽在燈下說笑。

我慌不擇路跑過去,那是廚房,爸爸正在炸豆腐,見我來了,問:「餓了嗎?」

我點點頭,他遞給我半碗豆腐。那豆腐是北豆腐,切成小丁,在平底鍋裡用胡麻油半烤半煎,已經變得焦黃酥脆,表皮上還起了泡泡,爸爸用椒鹽一拌,盛在我平日用的搪瓷紅碗中。

爸爸,我好像掉下床了,掉到了一個不知道哪裡的地方,我好像被房子吃了,差點出不來了!我本想這樣說。但看見焦黃的豆腐,我甚麼也顧不得了,豆腐脆脆的,雖然有花椒粉,但一點也不麻,它從來沒有這麼好吃過!爸爸見我像餓鬼一樣吃著豆腐,就繼續和媽媽說笑,完全不問我去哪了,好像沒有任何可疑的事發生——好像我只是出去一下後回來覓食,正如平日一樣。吃著吃著,連我自己也漸漸恍惚了,似乎對剛才到底在哪裡,是否在一張奇怪的大床上睡了一覺,我也完全不確定了。

不知為何,這麼多年過去,我總會想起這件小事,也總擔心睡過去後,再次回到那個不知是哪裡的地方,有時候在將醒未醒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時,總是下意識用手觸探身邊的牆,睜開眼時,也總去找尋遠處那扇暖黃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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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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