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毛人 01 炳权乡土改观摩记
阿土生连滚带爬出了炳权乡,踉踉跄跄的架势就跟过去二十年间他的前三次逃亡差不多。不同的是,这次他穿的是一身麦尔登呢人民装官服,屁股后面紧跟着“上海市各界土改观摩团”的十几名成员:破产实业家郭鸿毅先生、前大律师严杰先生、过气影星邹虹小姐……直到我的导师史继迁教授以及我本人。在我们全团人的背后,是炳权乡上千名狂怒的乡民,他们高呼“打倒鬼毛人”口号,操着锄头铁搭钉耙钢叉,人人同仇敌忾,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
怎会落到这般地步?且让我从头道来——
我叫孟坚。事发的1951年底,我还是上海归旦大学的一名新人助教。那时正值上海市郊“土地改革”的高峰期,市政府热衷于组织市区各界人士下乡观摩。我的导师归旦大学史地系主任史继迁不幸中了选。史师右膝盖有旧伤,常年拄拐杖,由于要照顾他起居的缘故,小八辣子的我有幸忝列“各界人士”,随团走了这一遭。
观摩团的团长就是阿土生,起初我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本名,只晓得他证件上的大名叫钱正红,职务是市社会局的巡视员,姑且还是先叫他“钱团长”或“钱首长”吧。钱首长是典型的新政府干部,开口“人民”闭口“服务”,就像他那件式样虽普通料子却很不便宜的制服,处处显出了威严和平易。本次出行他身边只带了秘书、警卫员各一人。
全团12月初集结完毕,先是由十六铺码头渡过黄浦江,再乘一辆大巴士包车到了O县县城。县委统战部部长宋祠忠带头接待了我们,设晚宴于县政府礼堂,听口音他是本地人。此行的主题是土改,不知为何,在席上祝酒时宋部长却扯到了反特上,致了一句奇怪的辞:“这吃里扒外的狗特务啊,土生土长的O县百姓都是顶顶仇恨的!”不止内容,他的语气也怪得很,“啊”“土”“生”三个字特别拖了长调。初来乍到的我自然是听不出醉翁之意,只在无意间发现钱首长的脸一下子白了。回想起来,和宋部长一样,钱首长在席间的表现也颇不寻常,面对满满一桌子好菜,中年发福的他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只是用自带的酒杯应酬了几杯,便借口晕船晕车不胜酒力带着警卫员离了席。
宴毕,全团下榻于县招待所。翌日一大清早,钱首长便叫醒我们,带我们乘巴士包车下到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地,O县治下的炳权乡。
与一般人印象中的江南水乡不同,炳权乡位于旧海岸线上,宋元时以盐业为支柱,明清随着海岸线的东移,盐业逐渐衰落并留下了大片的盐碱地,农业产能相对有限,很难称得上鱼米之乡。但据说它在此次土改中表现“十分优异”,消灭了全部地主富农,实现了全乡耕者人人有其田,公粮的上缴额涨了五成,全乡子弟踊跃参加志愿军。炳权乡不仅是土改模范乡,还成了拥军模范乡。对于种田和参军我都是外行,只能是照着宣传手册认真学习,在观摩报告中老老实实地写下:“在伟大的党和人民政府的英明领导下,短短两年间,炳权乡的劳动人民团结一心踊跃奋进,创造了人定胜天的奇迹。”
除了帮导师写报告交差外,其实,我此次下乡还另有一重使命:帮他做一单私活。
史师是国内民俗学的大家,二、三十年代曾与顾颉刚合作收集过吴歌和孟姜女故事。五十年代初高校一切学苏联,有“谣言”说是要统一套用苏联大学学制,要取消民俗学和社会学(如今已被证实),不少教师学生人心惶惶,史师也很是愤慨。史师是我见过最正派的民族主义者,他反对一切形式的崇洋媚外。他坚信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只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优秀成分,妥善培养,发扬光大,总有一天能建设出一种与西方不尽相同且至少旗鼓相当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文明。对于在国内正当红的苏联文化,史师很不以为然,认为它远远落后于欧美主流文化。其上层文化比如“马列主义哲学”漏洞不少,拙劣得很,完全是对马克思原著的曲解。至于下层文化更是近乎野蛮不文:俄国农民居然会相信沙皇就是耶稣,会死而复活,直到近代竟还有许多起冒充重生沙皇的聚众造反事件!用他老人家的原话来说:“蒙昧愚鲁至此,非野蛮人而何?我国下层民众虽然识字不多,但胜彼辈远矣。中国老百姓至少晓得秦皇汉武,背得出唐宋元明清!”总之,当时的史师是极不愿意归顺苏联的,但从上层文化反苏未免风险太大,所以他采取了曲线救国策略,走起了下层路线。下乡前,他悲愤地对我说:“就算我们在政治上失败了,最最起码也要把民族文化的火种保留下来,让我们的后代有机会发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否则二三十年一过,人人都成了二毛子,中华就真要亡了!”
中华亡不亡真有那么重要?做二毛子真有那么不好?我持保留意见。作为中日战争时代在上海成长起来的人,我和几十万同龄人见证了从37年至今一代不如一代的景况,更见惯了打着“爱国”“民族”招牌的各种勾当。抚今追昔,有时我还真觉得学着“阿伊吾爱喔”长大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耻,甚至还遗憾自己没福气继续学下去。所以,按照同一标准,如今改学俄文也未尝不可。毕竟苏联多多少少施舍了一些中国人急需却又无力自行开发的现代文明,就像以前日本之于中国一样。我们应该承认,中华早已沦为了人类主流文明的属邦,它不做天朝已经很多年了。
想归想,我从未反驳过史师。毕竟他与我经历不同。我们的师生之谊源于40年代后期,在此前的八年间,史师和蒋介石政府一起在大西南的山沟沟里头“抗日”,吃了不少苦,也吃了不少催眠和自我催眠。他的右膝盖就是在辗转流亡期间受伤落下的残疾:中了一颗流弹,不过并非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而是国军的汉阳造……无论如何,我尊重史师的经历,尊重他的理想,尤其尊重他的人格。他不仅是我的导师,更是我的衣食父母,若非他的赏识和提携,我根本得不到助教的职位,很可能一毕业就成为50年代初上海高校待业生军团的一员,被“南下参干”,被“支援内地”,甚至,被“志愿奔赴”到朝鲜前线……
所以,帮史师在O县炳权乡收集民俗资料,这是我应该且乐意做的。
这是真心话。下乡采风确实还算有趣,至少比下乡土改有趣得多,用不着天天开会,用不着喊口号贴标语,用不着眼巴巴看着地主富农家的老幼妇孺跪着挨斗还要硬下心来对他们补上一脚……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做生活,有香梅陪我。
香梅是我们师徒在乡间寄宿的农家的姑娘。那年她廿一岁,用白头绳扎着一对麻花辫,听她本人说是在为过世两年的母亲守孝。母亲过世时香梅并不在家,而是在上海市区。因为家境缘故,她十三岁时就被送到上海做了女佣,一做就是七年。50年镇反时她主人家破了产,再加上市面萧条,她只能回炳权乡老家重新务农。香梅的上海话和国语的都讲得很好,人又见过世面,毫无乡间小儿女的扭捏之态,和我们交流起来没有隔阂。史师对她的第一印象也很好,迅速被她的孝心感动,进而把她看作了出都市之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清莲。
香梅确实帮了我们师徒不小的忙,照顾我们在乡间的起居,端茶送饭洗衣服自不待言。刚听到我们要在乡间采风,她以为是开玩笑。“只听过乡下人学上海,从没听过上海人到乡下来做学问的,土改是没办法,可你们……唉,你们这帮文化人,真吃不消。”趁史师不在,她私底下这样嘲过我。当确定了我们是认真的,她又叹了口气,主动为我们当起了向导,带我们访了大小十几座庙,抄了七八块古碑。多亏了她的口译,还让我们采到了二十来则原汁原味的民间传说。趁我们师徒被拉着去观摩土改,分身乏术之际,香梅还帮我们整理了采访稿,从我本人鸡零狗碎的速记稿中复原出了一篇篇完整的民间故事。她的字迹难称娟秀但却清爽整洁,至于文笔,则有一种简练明快的美,有点像我少时读过的林兰故事集。这姑娘真像她自己所说,“只读过一年高小”么?面对我的讶异,她依旧是嘲我兼自嘲:“还不是怕你贵人多忘事?唉,人人都有命,谁叫你是少爷命,我是大姐命呢?真吃不消。”不过这次我注意到,她好像是微微红了脸……我和史师不禁生疑:你在上海的旧主人到底是谁?一闻是问,她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立时蒙上了一层阴翳。她只告诉我们,男主人曾是个金融家,其余就不愿细说了。
以香梅的资质和阅历,她如今的处境确实称不上太妙。她父亲在她母亲前就亡故了,家中遗产大多被她兄长继承。香梅如今其实是寄居在兄长家里。常年在外营生导致她和家人很有些隔阂。兄长待她尚可,嫂子就不一样的,三天两头冷言冷语,连我这个客人都听得到。她嫂子不止一趟地讲:在香梅这年纪,她老早就嫁给了香梅的阿哥,连第二个小孩都已经怀上了。她好像很希望小姑尽快嫁出去,可以理解为在对我进行on sale么?就像杂志上的软性广告文一样?毕竟我出身中产之家,正适龄未婚,勉强还算个娶得起老婆的起码少爷。然而当时我并未想太多,因为手头事情实在太多,土改采风两头要忙,尤其是在采风过程中,我和导师很快被一系列诡异的发现吸引住了。
早在49年以前,史师就带我在上海周边做过几次民俗调查。对于江南的乡土民风,我们师徒自问已非门外汉。可O县炳权乡眼下的景况还是太奇怪了些。我们小结出了三大异象:
第一是道教异常兴盛。苏松地区道观多道士多并不稀奇。炳权乡的道士何止是多,还极度活跃,从宗教领域活跃到了世俗领域,早已不是捉捉鬼画画符那么简单的了。土改大会上经常有他们的身影。拥军劝募活动他们也积极参加。他们竟还为在朝鲜阵亡的志愿军将士大办“操度法会”!更令人诧异的是,不止一般乡民信任他们,就连乡农会甚至县政府也不反对他们这么搞。
第二是独特的领袖崇拜仪轨。这两年在毛泽东朱德像前烧香磕头的场景我们在乡间见了不少,可从没见过炳权乡人的做法:他们在全乡的毛泽东像上都严严实实蒙了红布,再清一色供上两只鸡蛋。为什么要蒙红布?寻常乡民没一个肯告诉我们。听乡农会干部吞吞吐吐地解释:是为了保持领袖像的清爽,说明炳权乡老百姓邪气尊重伟人。
以上两者还不算什么,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第三个异象:鬼毛人传说。
不止史师和我,就连香梅也是前一年返乡后才首次听说的相关传闻。她斩钉截铁地跟我们讲:她小时候O县根本就没什么“鬼毛人”!
在炳权乡老百姓的口中,这种新社会的新怪物神奇而又邪恶。它擅长变幻,平时伪装成人的模样,原型是一只浑身长毛的猴形妖怪。它既能长到一丈高,也能缩到一尺短,力大无比,迅捷如风,专门割男人卵蛋和女人乳房。有人说,这妖怪手头有一本厚厚的名册,就跟阎罗王的生死簿一样,上头有名字的男男女女一个也难逃,早晚要被伊割蛋割奶。又有人说,这怪物是外来物种,是近年从遥远的北方渡江来到的O县,割蛋割奶是为了送到苏联造原子弹。还有人说,鬼毛人最喜欢伪装成城里下来的干部,它还用妖法伪造了干部证件,就算被警察捉住也能马上放出来……
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单就炳权一乡,有名有姓的受害乡民已有多人。
四年级小学生张XX、李XX、王XX一日在乡小学内一齐失踪,直到当天半夜才被乡人在农田里发现。被发现时三人神色恐慌,衣衫破烂。据他们本人所述,他们是在学校上茅房时被鬼毛人掳走,欲带回巢穴割蛋,幸而发现他三人蛋太小,于是才中途将他三人释放。乡农会极其重视此事,为保证学生安全,特地在本来没围墙的校园周边新修了一圈竹围墙,并开始派民兵巡逻保护。
漂亮的小寡妇杨XX新丧夫不久,经乡农会帮助教育,纠正了她从一而终的封建观念。夫家也不再强迫她守节,反而愿意助她改嫁,至于对象么,是乡农会的一个伤退军人干部。本来是桩挺好的姻缘,却不料被鬼毛人破坏。大喜当天,迎亲队伍刚到大门口,房里的新娘子就被鬼毛人割掉了双乳。经医治人是保住了性命,但好端端一桩婚事就彻底黄掉了。
鬼毛人不止割蛋割奶,还盯上了人民神圣的劳动成果。就在今年秋收时节,在统计公粮数目的前夕,这妖怪闹腾了一晚上,趁雪来村村民不敢出门,它一口气割掉了十几户人家田里总计五十亩稻谷。它分明是企图破坏今秋的交公粮任务,和新生的人民政权作对,不可谓不胆大包天。
对于这些齐东野语,作为整理人的香梅没多做评论,只是忿忿然甩出一句:“伊勒脑子全坏脱了!”
史师却不这么看,他反倒认为:鬼毛人的传说体现了“底层人民的智慧”,甚至显示出“民族精神的脊梁”。
据他推测,鬼毛人源自江淮之间的水怪无支祁,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传奇《古岳渎经》,和后来《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近亲。但与孙悟空的正面形象不同,鬼毛人主要是从“反面”宣泄了中国人民反抗专制压迫的精神,甚至还与时俱进,显出了朴素的反帝国主义倾向。
史师从鬼毛人的生死簿中看出端倪,联系到了一年前的“拥护世界和平大会”大签名运动上。所谓“拥护世界和平大会”,是苏联人在斯德哥尔摩开大会发起的一个国际运动,主题是反对美国使用核武器,那时他们自家的原子弹好像还在秘密实验当中。中共政府积极响应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征集签名拥护苏联反对核武器,不分城乡,人人都要参加,声势越大越好。史师和我都签了名。一问周围乡民,果然炳权乡也不例外。去年全乡超过一半人都在反核宣言上落了款,不认得自家名字的文盲一律打手印。据史师推断,这次大签名就是鬼毛人谣言的导火索:乡民受教育程度太低,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晓得“原子蛋”是啥东西。他们很容易把签字打手印跟订契约联系在一起,总觉得签了名以后人家会来问他们来讨某样东西,某样跟“子”和“蛋”有关的东西,久而久之,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自家的子孙袋——卵蛋上面。
“你看看,就连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也知道政府在帮毛子做伥鬼,叫我们这些中国文化人如何不汗颜?!”史师心有戚戚焉地向我总结道。
虽然脸上没怎么出汗,但我还是认为,他的猜测大抵不错,无论在时间还是逻辑上都对得上。
所谓鬼毛人,难道真的就是帮“毛”子做伥“鬼”的“人”么?
一方面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一方面又有世界上“最先进”“最科学”的国家庇佑,这妖物的道行不可谓不深,难怪神通如此广大。据炳权乡老百姓称,鬼毛人“金刚不坏刀枪不入”,“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佛不怕”,只怕唯二两样东西,一是火光,二是罗祖。所以为防鬼毛人夜袭,炳权乡的老百姓只要稍有经济条件的,晚上一律点着灯睡觉。
至于罗祖,全称罗祖天尊,是O县人新崇拜的一位道教仙真,也是49年之后才崛起的,似乎略早于鬼毛人。对罗祖的身家来历,炳权乡老百姓比对鬼毛人还要讳莫如深,只道他大圣大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专治鬼毛人。乡间连他的画像也见不到一幅,却处处可见“罗祖神符”。这种符大多出自O县道士之手,以朱砂画于黄纸或长条麻布之上,顶头画一个五芒星图案,下书一列难识的云篆文,只有头两个字大致辨得出是“罗祖”。据说只要把神符带在身上,鬼毛人就不敢近身,把神符贴在门窗上,鬼毛人就不敢进屋。遍地神符,算是炳权乡的另一道奇景。
史师毕竟博学多识,立刻考证出这个罗祖很可能就是明代的大宗教家罗祖。据文献记载,这位明代罗祖汇通三教,创制了五部宝卷经书,开宗立派,成为后世民间宗教多个大教派共同的祖师爷,比如无为教、八卦教、一贯道还有青帮。神符上的五芒星可能就是五部罗祖宝卷的象征。但问题是,我们来之前曾做过功课:遍查史志,O县似乎并无崇拜罗祖的传统,也未听说有什么一贯道或青帮势力。罗祖信仰怎么就一下子传进来了呢?还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乡间的主流信仰?
可惜时间有限,杂务缠身,史师和我未能及时解开这个谜。
我们在炳权乡只待了短短十四天,还不得不分一半时间在“观摩土改”的正题上。
一番观摩下,炳权乡的土改和江南其他地方并没什么两样。斗完地主富农,分完田地浮财,田租全变成了农业税和公粮,乡间的权力也被转移到了土改的半官方执行机构——乡农会手里。
炳权乡农会的主任叫牛旺苗,三十上下,酒糟鼻,还有点斜白眼,双手不见老茧,一看就不是庄稼人出身。此人大字不识几个,听说是乡间的老资格二流子。敢这么说他的是肖六桥老先生,炳权乡德高望重的开明绅士,O县、浦东乃至全华东地区闻名的大教育家。
肖六桥在浦东首创农工师范学校,大量招收中下层家庭子弟入学。以师范为基础,他又陆续建立了十来所新式小学和民校。为方便水乡子弟上学,他还变卖家产在O县境内造了六座桥,故而得了个“六桥老人”的雅号。执鞭半世纪,他门下的桃李不仅遍布全浦东,还有几位在新政府的华东局当了高官。
肖老对土改一直颇有微词,据他自陈,曾多次写信给在新政府任职的几位高徒,怎奈他们要么推说“不便越级干涉”,要么借口“积劳成疾正在养病”,要不然就索性不回信。此次难得钱正红巡视员亲自带团下乡,肖老自然不愿错失良机。这十四天他老人家即便不是天天来,至少也是三天两头在一干家人门生的陪同下拄着拐杖来找钱首长“反映情况”,而且经常挑半公开场合,丝毫不避我们这些普通团员。
在他的反映下:土改最初的动机自然是好的,是有利于民生国计的大好事。可具体执行起来却是弊病丛生。上层朝令夕改、标准模糊。中层贪功媚上、层层加码。最坏的是基层,搞起运动来目无法纪,不青红皂白地打砸抢。趁着政权变革,乡农会里混进了以主任牛旺苗为首的一大帮流氓无赖,他们乱兴土木贪污公款敲诈乡民,诬陷中农为地主,逼年轻寡妇改嫁,甚至绑架田主的家庭成员强迫田主多交公粮。借着土改的名义,这帮坏分子如鱼得水,兴风作浪,行径简直与旧社会的土匪和游劫队无异。县政府非但不加以制止,还公开纵容乡农会胡作非为,说什么“领袖有指示,不要泼革命群众的冷水”。新政权草创不久,国家建设需要用钱,这点大家都理解,我们O县老百姓不是不讲道理的。但是老百姓也要生活,也要活啊!本以为土改是桩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万万没想到,越改百姓的负担越重。过去的田租号称有四成、五成,但实际收起来通常是打对折的,最高也不过收两成半。可现在的公粮是三成起征,一等好田要征五成。除公粮之外,乡农会还逼着平民百姓额外出粮慰劳军属,还强迫村妇为志愿军做军服军鞋,不但无偿出人出力,就连布料也要农家自掏腰包。林林总总加起来,新社会农村的税率眼看是超过了六成,漫说比国民党,就是比东洋人的辰光还高!这三十年来,老夫我一直是支持你们共产党的,就是因为晓得你们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党。可眼门前的这个乡农会,伊有一点点为人民服务的样子吗?里厢的人真的是共产党吗?
“作孽啊!作孽!”每每讲到激愤处,肖老总会拿拐杖连连拄地,名副其实地掷地有声。
众目睽睽下,钱首长也不禁眉头紧锁,神情严峻。他命秘书记下了肖老反映的全部情况。他多次安慰老人家,并向后者保证道:上级党组织和政府不日即将派专员彻查乡农会,一经查实,定会严肃处理相关人员,以正党纪国法,给老人家和炳权乡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实话实说,单在炳权乡,钱首长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确实做到了和一般农民同吃同住,而且时时戒惧怵惕,颇有几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古君子之风。带团观摩期间,邻乡有几个姓钱的来找过他,自称是他老家的亲戚。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O县出身。在钱首长身上完全见不到衣锦还乡的骄气,他甚至都没亲自接见那几个钱家人,只让秘书传话打发了他们:“我是共产党员,我们党是为最大多数的人民群众服务的,不是专门为某家某姓办事的。你们有啥困难可以直接去找本地党政机关,跟找我本人一个样。”照此看来,他真不愧是一位人民公仆。
时光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到了告别的日子。
香梅渐渐失去早先的爽气,开始捏起了自己的衣角,也不再开玩笑叫我少爷。
临别前一晚,一番欲言又止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问我:能不能带她走?
我一怔,问她:到哪里?
她说:上海。炳权乡根本就不对头,她已经呆不下去了。她想回上海,这一年来天天都想。
说着,她止不住落了泪。
作为一个平日里很要强的姑娘,她哭的样子意外地动人。
但这事我很难做主,只能带她一起去请示我导师。考虑到史师家中正有三个年幼的孙儿,儿女都要工作,师母一个人未必照顾得过来,再加上史师本人的膝盖,我想,他家确实是需要这么一个女佣。
道理应该不差,可惜没赶上正确的时机,我不幸失算了。一听香梅的请求,史师立刻动了怒。
他用发抖的手指着小姑娘道:“好啊好啊!我还以为你……!”
还以为她什么?以为她是“出都市之淤泥而不染”的清莲么?没想到这朵清莲竟日日夜夜想着要钻回摩登化的淤泥中么?那么史师本人呢?在大西南山区的两千个日夜当中,他难道就没盼望过重回大上海么?也许正因盼望过,且很热切长久地盼望过,所以他才被香梅触到了痛处,他作为“守节文人”的伤疤。
总之,最后史师扔出了一句:“我们是穷读书人,用不起大姐。”
香梅深深低下头,把红润的双唇咬成了惨白色。本以为她要痛哭一场或是夺门而出,可没料到几秒钟后她抬起头,重新开了口:
“那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明天回县城的时候让我搭一趟车?”
也许是怕我们误会,她还红着眼圈补了一句:
“就搭到O县县城为止。”
话已至此,谁还拒绝得了她?
最后的日子到底是来了。
这天一大清早,乡农会在乡公所前搭台,为我们举办了“上海土改观摩团欢送大会暨炳权乡土改总结会”。开场安排了乡土文艺巡演:荡湖船、蚌壳舞、陕北扭秧歌,还有耍钉耙扔钢叉,宛如一场嘉年华。赶来看热闹的乡民有好几千人。
我人虽在场,却没一点心情。脑子里全是香梅的事:我真心想帮这姑娘一把。史师那里行不通,那么别的同事朋友呢?总有一两户人家需要女佣吧?然而,有没有需要是一码事,雇得雇不起又是一码事。一一数来,我的知交师友们这两年日子好像都不怎么好过,不分贫富,家家户户都在节衣缩食,娘姨大姐清一色地只出不进。他们全是普通的市民阶层,和那些党政新贵的差距正在被一天天拉大……再不然,索性让香梅到我家来帮佣?我家过去是用过一个娘姨,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还是同样的问题,如今家境每况日下,对父母,叫我如何开得了口?实在不行的话……总不见得……去求钱首长?请他帮香梅在上海寻条门路?碰得巧的话,说不定还能直接把香梅收下来,在他本人家里当个“服务人员”?不,还是不大好。开这种口未免太失礼,有伤自尊之嫌。把香梅送给钱首长当女佣,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越来越让我不舒服,简直就像吞了只苍蝇……
好在香梅看不到我此刻的表情。借口在家整理行装,她今天根本没来开欢送会。
心烦意乱间,我无暇细究主席台上的种种异状:农会主任牛旺苗神色紧张,皮笑肉不笑,不断搓着双手。肖六桥的位子是空的,老人家本来说好要出席并当众作报告的,莫非贵体临时有恙?就连钱正红团长的讲话我也只记得最后几句,意思大体是:共产党是人民群众的公仆,征公粮无非是为了当好这个仆人,帮人民打理好家产,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希望乡亲们多多理解,支持我伲自家的政府,踊跃交公粮……
恍惚间,台下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冒出一句:
“狗屁!”
刚一警醒,又听见晴天霹雳般的一声:
“鬼毛人来了!!”
只见会场新赶来一队乡民,脸熟得很,是肖六桥的家人和门生。
为首者神色惊悚而又悲愤,对全场厉呼道:
“出事体了,出大事体了!六桥老人被鬼毛人害死掉了!是割蛋!!”
一愣过后,全场炸了锅。我呆住了,这何止荒诞?简直操蛋。
后来证实,确有其事。
肖老多年前丧偶,习惯独自在书房过夜。当天清晨,仆人进来送洗漱热水时发觉老人家已遭了毒手,不仅被割去了卵蛋,还被割断了喉管……
会场迅速失控,台上台下乱作一团。钱首长头上冷汗直冒,他看向了身边的牛主任。
却见牛主任精神抖擞,一扫先前拘谨之态,他跳到台前,振臂一呼:
“乡亲们!勿要乱!全听我讲——”
台下稍稍平静。
他继续道:
“我伲炳权乡闹鬼毛人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早还有人当伊是谣言,没想到伊今天真的来割蛋了。大家想想看,这鬼毛人为啥道理早不来割蛋晚不来割蛋,偏偏赶在观摩团下来的辰光来割蛋呢?这十四天我伲乡里除了观摩团,还有啥外人来?一个也没吧?我旺苗倒是奇怪了,这鬼毛人跟这观摩团到底是啥关系——?!”
说话间,他直指身后主席台。
未待我团众人作出反应,台下早响起了人民的指控声:
“早觉得伊勒不对头!”
“鬼毛人就是跟伊勒一道下来的!”
“观娘个逼摩,分明就是来祸害我伲的!”
“鬼毛人肯定在伊勒当中,叫伊勒交出来!”
看来跳进黄浦江也汰不清了。
钱首长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由秘书护身,警卫员开道,他起身想要离场。我们十几名平民团员只能和他共进退。
眼见乡民不大肯让路,警卫员拔出了手枪,子弹未及上膛,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钢叉,一击贯穿了他咽喉!
未等旁观者发出尖叫,斜刺里又跳出一个头戴英雄巾的壮汉,似乎是先前舞钉耙的艺人,伊二话不说,扬起九齿钉耙直取钱首长——
钱首长反应够快,从身边一把抓过秘书挡在身前。耙钉正中秘书额头,红的黄的溅了钱首长一脸。
“啊!!!”
“杀人啦!!”
“杀鬼毛人!!”
“打倒鬼毛人!!”
全场一片鬼哭狼嚎,人人都像是发了疯。
我们跟着钱首长也就是阿土生没命地逃。乡民们追的追,堵的堵。
由于被吓破了胆,兼因对乡间道路不熟悉,我们险些被逼进了隐藏在芦苇丛后的一条干涸河沟。幸得香梅及时出现,大喊一声:
“少爷——”
直觉告诉我,这趟她没开我玩笑,她是来帮我送救命稻草的。
“跟我走!前面有桥——”果不其然,她主动当起了我们的向导。
多亏得她的引领,我们全团人避开了陷阱,从小木桥越过了河沟,最终得以逃上河对岸的巴士包车,继而冲出炳权乡,一路驶回了O县县城,除了三个人——钱首长当场惨死的警卫员和秘书,以及我的导师史继迁。
史师的腿脚实在太不灵便,再加上体重将近一百公斤,纵然有拐杖和我的双重扶持,过小木桥时他还是一个趔趄,不幸掉到了一人多深的沟里。眼看暴民们已经追至,我最终作出了一个可耻的选择:丢下我的恩师,拉着香梅的手和她一道逃上了车。
就这样,我们在炳权乡的土改观摩结束了。
殊不知,我们在O县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铁储蓄罐,只进不出,投币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