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趙南柱和她筆下的女人們

八個女性，八個短故事。跟《82年生的金智英》書籍封面設計一樣，女性的五官被抹去，剩下的只是不一樣的髮型、臉型，一個輪廓而已，大寫的「女性」二字。我很喜歡《82年生的金智英》，它是一個女人突然就不說話了的故事，也正如此，趙南柱擊中了我的內心。我喜歡女人突然變啞的故事，總是嘗試探求讓女性突然失去說話的慾望的背後力量是什麼，因為自己也在過去與現在的交叉點上一次次選擇了沈默。又要搬出魯迅那句被用爛了的陳詞濫調「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沈默有時候蓄積著無以倫比的力量，這種力量在爆發與消亡兩極間徘徊，成為自古希臘以來的文學母題。

這八個短故事，沒有一個女性變啞，相反，她們都活躍地表達著自己。

趙南柱筆下有相伴終老的姐妹們，她們可能忘記了彼此的生日、姓名，卻無法忘記姐妹在自己身邊所帶來的溫暖。

往往，勾勒女性臉譜的作家會被歸類為女權作家，趙南柱自然是其中之一。在《82年生的金智英》裡，她筆下的金智英突然不說話了，可是，在《無所不知的金女士》短篇小說集裡，女性們大膽地張嘴。

家庭暴力

第二個短故事「Dead Set」更是通過一個女作家之口向讀者叩問：為什麼，即便是選擇發出自己聲音的女性都一定需要被羞辱呢？短故事裡的女作家下筆記錄兒時在學校老師的體罰，一次跟曾經老師的交談勾起她在家裡遭受父親和兄弟暴力對待的回憶，不想，當她把這些文字寫出來後，曾經的老師卻憤怒地指控她「偷」了自己的苦痛用來出版故事賺錢。女作家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彷彿永遠應該感受屈辱？即便選擇用筆發聲，似乎還是「吸引」了一次次的折辱與攻擊。

趙南柱正是用這種方式告訴了讀者，她筆下的女性都經歷著相似的痛苦，來自父母兄弟、師長朋友，這些痛苦相似到分不清彼此，甚至會讓受害者相互攻擊，「是妳『偷』了我的痛苦」抑或是「我的痛苦應該更真更苦，因為我背負著它近半個世紀了」。這種受害者認真「衡量」彼此痛苦的故事竟然是那樣真實，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多少經歷過。可是，更多的時候，受害者忘記去追問施暴者，去衡量他們施予的痛苦。

精神暴力 PUA

八個故事中有身體上的暴力，也有金錢暴力，更有言語、精神上的冷暴力。冷暴力這個概念在近年來越來越被談論，但很多時候也都是隔靴搔癢，說不到正題。趙南柱的《Dear Hyunnam Oppa》很具象地以一封分手信的方式講述了從戀愛到分手一個男人如何PUA一個女孩的過程。其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道出了很多PUA或類似PUA關係中開始的那一步以及其實質——

But I cried — not because I was angry that you insisted you were right and then brushed it off like it was an honest mistake, but because you made me doubt myself.

就是這短短的一句「你讓我懷疑我自己」點出了一切。女敘述者在分手信中清楚地陳述了跟Hyunnam Oppa從相識到相戀的每一個細節，而從一開始，過分自信的Oppa就一步步從每一件小事開始「訓練」女孩逐漸懷疑她自己的判斷，採用Oppa的判斷。無論是交友還是學業，Oppa對女孩一步步控制至深。其實，我知道PUA的案件很少有像趙南柱的這個短故事一樣，乾淨俐落一封分手信就能解決問題的。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句「Because you made me doubt myself」那麼重要了。因為，這樣的案例，要麼是被PUA的一方很難意識到自己在遭受精神虐待，而是不斷質疑自己的判斷，一步步越陷越深；要麼，當被PUA一方意識到自己被PUA之後，選擇離開，而「離開」二字說的容易，往往選擇起來悲劇重重。被PUA一方一般會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選擇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此所謂離開的方式之一，為的就是永遠避開施暴者；第二種離開就是趙南柱筆下這種「分手」，但PUA方是永遠不會輕易接受自己的「小玩物」有自由意志要離開自己的，於是大多會上演「post break up abuse」，在受害者被逼無奈、走投無路、孤立無援的時候再次選擇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其實，無論是二者中的哪個選擇都已經注定了，只因為那個早已佈下的陷阱——受害者重複的自我懷疑。

還是親情

比起這些壓抑的女性故事，我還是最喜歡《離家出走》這篇。這次，離家出走的是父親，身無一物地出走後再無音訊，唯一的線索是悄悄地使用女兒的信用卡。女兒從未將這個發現告訴焦急的親人，而是抱持著跟父親的默契，通過信用卡的位置想像父親在外享受人生。這篇短故事讀完，我幾乎掩卷而泣（停了好幾天才繼續看下一個故事）。我羨慕這樣一種幾乎自然而然的父女默契，想到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甚至相反，不禁難過——我竟然寧願父親如故事中一樣出走，也想換一份默契來。

太多的故事，兜兜轉轉，都是一個「情」字。親情、友情、愛情⋯⋯有些情想要牽著妳鼻子走，有些情棄妳而去，有些情從一開始就從來都無情。難怪趙南柱的書封面都是這樣模糊了五官的女性們，因為每一個故事讀起來都好熟悉，都是我們或多或少經歷過的。我甚至想，封面上沒有臉龐的女性就是為了引導讀者將自己的臉龐放進去，深呼吸，再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