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07

書店賣的其他東西，例如香薰、茶葉、煮食器皿、衣服鞋履、古早雪條等等等等都比書本賣錢，佔地方多得書店該為這自稱慚愧。本該是主角的書倒不怎麼樣，種類很多但比較能賣的還是通俗小說和工具書。書本的封面都是電影劇照或修飾得過了火的美食照片；其他的則依靠作家本身的知名度，又或誇張的宣傳策略才能吸引客人的眼球。

這不是周慕言喜歡逛的書店，奈何選擇不多，只能將就。

逛書店是周慕言初中時養成的習慣。她並不特別愛看書，但就喜歡在書店裡漫無目的地遊走、隨心所欲地翻書那感覺。本來沒有特定的閱讀偏好，後來才不經意發現自己喜歡翻字詞典，在密麻麻的字裡行間找一見愛上的字詞。

離開校園後，這種無甚價值的喜好變得很奢侈；花得起時間，也敵不過心魔的挑撥離間。這個都市的價值觀就是所有行為都需要有能衡量的價值；沒價值，又或是價值難以量化的就不該做。就算她不認同，行為上也得妥協，靈魂也得溫水煮蛙地被同化。

逛書店，是這刻的她最能做的反叛行為。

「周慕言。」

周慕言整個人僵住，手裡的書幾乎跌落。她曾花上好一段時間去忘掉這把溫柔婉約的聲音，卻怎也忘不掉；也花上好一段時間去忘掉自己曾努力地想要把它忘掉，也同樣忘不掉。這是周慕言腦袋裡無法被刪除的壞檔案；檔案裡是故事，有喜劇的開首始，悲劇的結局。

「不記得我了？」

周慕言冷笑，把書放下，轉過身往聲音的方向看去，純熟地拉出沒有笑意的笑容。

「忘記你，大概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

這是事實陳述。

第一次遇上雍一賢，地點也是書店。其時，她們都是初中生。正值暑假，莘莘學子都在準備開學的事宜，包括購買教科書；當時的學校沒太多資源，家長和學生也沒那麼怪獸，很多事都得學生們親力親為。學生們拿著書單往書店跑，苦力一般把書抬回家，是暑假的正常畫面。

她們的書單上有同一本書的名字，店內卻只剩一本；周慕言把書讓給了雍一賢，揹著好一大堆書又跑了幾家書店。後來，她們又在同一家書店裡重遇，雍一賢熱情地把周慕言拉了去吃下午茶，兩人便正式連上。

她毫不忌諱地摟著周慕言的臂胳，伴著她在書店裡逛。這家書店佔了商場幾層的地方，卻沒有一個置字詞典的專櫃；雍一賢正要為她納悶時，周慕言微笑，說要看看關於日本地理的書。在攝影集的專櫃前駐足，翻了好幾本，她挑了一本以日本花田為主題的照片集。付了錢，她們便移步到店內的咖啡店。

「現在做盛行？」周慕言禮貌地微笑，問道，然後從容地喝著Mocha。

「還是核數。不過沒在big four，沒那麼辛苦。」雍一賢的手指不住撫摸咖啡杯沿，沾上了一點Espresso。「你呢？」

「Consultant.」又是一抹看不出來有多誠懇，卻也無從挑剔的笑容。「Management consultant.」

「Management consultant.」她重覆這銜頭；周慕言點頭，咀角的弧度更見彎了。「不做心理學家了？」

「沒有唸上去。」周慕言臉上的笑容其實已見僵化，只不過沒讓他人看出。這是在管理顧問公司裡練就的本領。「不適合。」

據說，全球自殺率最高的職業是精神科醫生，其次是臨床心理學家；兩者之間的微細差距很大部分是因為前者能輕易接觸到致命的藥物，要死比較容易。

周慕言不知道這說法的真確性有多高，但不得不說其訊息明確；臨床心理學家這職業很能積聚負能量，對多愁善感的自己來說並不適合。

熱愛一樣物事是一回事；追求它又是另一回事。

「這不可惜嗎？你那麼喜歡這學科，又那麼有天分。」

「我愛它，但它不愛我；與其糾纏下去，不如選擇以另一種方式去愛它，且不必被愛。」

雍一賢的心裡緊了緊。

從那次下午茶開始，她便發現自己對周慕言以那種看透世事的口吻說著這種虛無的話沒有抵抗能力。她知道周慕言話不多，處事顧忌不少，說話從不直白，也就習慣揣摩她話裡的含意；久而久之，她就算抓不住她的暗示，也抓得住那情緒。

她知道這刻的周慕言心裡很淡然，自己則有點茫然。

「你要去日本？」往桌上的影集看。

「不。」周慕言也看了看那本影集。裡頭沒有美瑛的照片，可她還是買了。「不過是喜歡風景照片。看著，人會放輕鬆點。」

「記得我們說過要一起去旅行嗎？」

「小樽。一定得是冬天，要下雪。」

「一定，結果卻是如此。」

風輕雲淡的臉容下，周慕言心裡被劃了一刀。拿著Mocha的手一抖，急忙以另一隻手去托著，裝著不經意地喝。沒人會察覺到她的異常；她不過是跳進一個思維的坑洞裡。

「那是年輕的浪漫。浪漫總帶點不切實際。」

「那沒，永遠，也是不切實際的。」

雍一賢的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周慕言都一一聽懂。只不過，縱使彼此的目光裡都是溫柔，承接下去的也只能是無奈。

「向一個人承諾永遠，很可笑。」周慕言以手指把杯沿的Mocha抹去。「不過，那不是順口開河的情話。」

「不過是，那個被承諾的人如今已無關痛癢。」

她們分開的時候，彼此都痛苦不已，但還是為對方努力擠出親和的笑容。雍一賢記得那刻的周慕言，就像今日的她一樣，笑得爾雅，讓她確信那是對彼此都好的决定。但她更記得的是周慕言那雙垂下的手臂；她讓她在其懷裡哭個夠，卻沒有將她抱緊。

那是當刻周慕言認為自己能為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一賢。我沒有忘記。」周慕言向她伸出手；雍一賢下意識地將自己的交了出去。她的手，還是記憶中的冷。「你和我之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我更記得它們背後的原因和動機。」

「慕言。」她不禁抓緊那隻冰冷的手。「我多希望你是那種蠻不講理、衝動魯莽的人。」

周慕言苦笑，鬆開了手。

平靜的外表下，她的心裡盡是驚濤駭浪。她對一個人瘋狂迷戀至接近痴狂，瘋顛得不能以愛來概括。她最喜歡的是她，稍次是她，再次也是她；世界裡就只有她，卻充滿了所有，擠得連自己也擠不進。那怕是一個微小的動作、一聲不經意的悶哼、一絲察覺不了的微表情，都會如龍捲風般將她拋上萬呎高空，然後任由她失控、下墮，掉進情海裡沉溺。

那種隱忍，痛苦不足為外人道。

「我說過的永遠，不是一時的衝動魯莽。正因如此，才會至今亦然。」

雍一賢愣著，沒多久便流下淚來。她明白，周慕言在根本上沒有變，對自己的情感亦然；只是，當初逼令她們分開的因素也沒有變，變的不過是表面。就算讓她們重新選擇一次，結果也一樣。

「你不是無關痛癢的人。從來不是。」

「如果這些是情話，是曖昧過了火，我會抵擋不了。」

「你知道，我不懂說情話。」

步出書店時風很大，有點冷，周慕言不住跺了跺腳，然後原地跳了數下，讓身體暖和點。停下來時，雍一賢便鑽進她的懷裡，緊緊擁著她，沒有哭，臉蛋在她的胸前磨蹭。周慕言稍稍發呆，然後站直了身體。手臂垂下，沒有回抱。

兩個人擁在一起，反而感覺更冷。

她們交換電話號碼，才發現那些數字在腦袋裡本來就有存檔。周慕言笑說自己還記得她的電郵地址，記得她社交軟件戶口上的頭像。這些都很遙遠卻也就近在心。

周慕言把人送到車站，沒有等待她登車便離去。

安興趣盎然地翻著周慕言那本影集，不住感嘆異國的美好，偶爾逼令崇說幾句日語，然後讚美她的聲音溫柔如水。崇笑著，總應她的要求；唯獨當安要求她以日語說愛她，崇笑著推了她一把，不回應。

安發現影集裡夾著一張紙條，其上是秀麗的筆跡。

試問閒愁都幾許

一川煙草

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那是雍一賢的筆跡。那是她喜愛的宋詞。

周慕言把紙條輕夾在指間，視線失卻了焦距，輕嘆一聲，掏出錢包，把紙條好好收到暗格裡。

雍一賢是個漂亮的女孩，有一雙明亮的淺棕色眼睛，像光明一般把人吸引過去。她的個子不高，但在人群裡卻亮眼。她的性格開朗，不造作，亦不刁蠻，是大家的密友。

周慕言在安的視線裡不住承認，自己跟雍一賢其實沒有接觸面。周慕言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擠在城市裡最不缺的夾心階層，沒有討好的外表，沒有優越的家景，軌跡與雍一賢沒有相交點。相識絕對是偶然。若非雍一賢主動，周慕言根本不會跟這個異世之人連上。

忘了從何時開始，周慕言總會書店偶遇雍一賢。雍一賢會摟著她的臂胳，伴她在店裡閒逛，然後一起吃下午茶、看一齣戲、買點小東西。沒碰上的日子，周慕言也會在網上巧遇雍一賢；隨便聊聊，交換生活裡的種種，分享喜歡的詩詞歌賦。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喜歡。很有哲理的一首詩。」

「我也喜歡。喜歡它的言情。」

「也是對你很好的詮釋。」

雍一賢身邊追求者眾，男的有，女的也有，好些更是高調得很。有那麼一個在學校聖誕晚會裡高歌表白的男孩；有那麼一個在細雨中伴她回家的女孩；有那麼一個開著放滿火紅玫瑰於後座的開蓬跑車來接她的男人；有那麼一個把綿綿情話寫成書，將書獻給她的女人。她是別人眼中優美的風景，夢裡綺麗的裝飾。

「你這種理科生不懂言情。主客不分。」

縱是如此，明知周慕言不諳文學，雍一賢還是很喜歡跟她唸詩詞、說文解字。開初，周慕言對此有點怨言，畢竟自己肚裡沒半點墨水，像是胖子在車子後頭拼命地追；後來，她發現那車子縱是永遠在前，距離卻從不拉遠。她開始習慣這樣跑，開始研究怎樣跑，開始覺得終有一天能追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周慕言聽罷這首詩便沒再到書店，也沒怎麼上網。她不能理解，無法找出原因；卻又不得不承認心悅這回事無法合理化。

她又何嘗不是心有所動？不過，喜歡這樣的人就像追星，夜夜在幻想中墮入愛河，然後醒來發現愛是愛，河是河，一切都是夢。理性的周慕言覺得，既沒前途，何必自封後路？也就一再逃避。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如今想來，周慕言不禁概嘆自己當不起絕情的遊子，才會牽纏至今，做不得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