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河邊的日子

坐在計程車上，經過新店溪旁的大廈，看著一樓大廳的管理員正在幫忙住戶開啟社區大門，大廳中央放著一顆裝飾著各種閃閃發亮不同顏色的耶誕球，看起來既華麗又溫馨，經常打招呼的櫃檯先生，總是在吃午餐的店裡遇見的總幹事，附近只有那間，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物，為何在那年的冬天感覺起來是如此的悲傷？懷裡明明抱著心愛的女兒，可是痛苦不斷地擴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住在河邊是L與我的夢想，決定要結婚的當下那刻，沒有多少預算的我們，沿著河邊尋找一起生活的租屋處，那是一個才八坪的小套房，我們好喜歡，有著小小的陽台，無法煮什麼的雙瓦斯爐的小廚房，重點是竟然還有乾濕分離的浴室！L連討價還價都沒有深怕房東不租給我們，一見面就下訂了，記得事後我還唸了L是頭任人宰割的肥羊。

結婚後的我們環繞著那條河生活。吵架時走到河邊放聲哭泣，吃飽後沿著河邊散步，討論事情沒有頭緒時，走到河邊看著新店溪，好像就有什麼思緒成形，我們喜歡討論這條河的變化，乾旱時水位變低了嗎？颱風時擔心河堤會不會有什麼損傷？哪裡還看得到魚？河邊的花是什麼名字？河邊天空盤旋的又是什麼鳥類？我們愛著這條河，以致於一直待在河邊，誰也不想見。

也是在河邊，我們討論小孩的名字，希望是什麼星座？是男生還是女生？懷著對未來的期待，對著河許願，我們什麼都不需要，只要小孩健健康康的。

孩子在醫生神般的預測下，準時在10個月後出生，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聽到了響亮的哭聲，我認真數完孩子的手指頭及腳指頭確認各是10隻後，安心的放鬆下來，一切都很順利，雖然我恨死診所明明收了我八千多的麻醉費用卻在我痛得要死時，還有臉跟我說麻醉師八點上班，不過即使如此，在看到孩子健健康康後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從來沒有想到，在生完孩子後，我的整個人生再也不一樣，本來的觀念，本來的思想，本來以為正確的事情，至此以後再也不一樣。

生完小孩後，第二天無法起身，頭痛難耐，醫生回診後只是開了止痛藥，全身痠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生產時太用力嗎？醫生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開B群跟止痛藥，提醒身體好了後要親餵。出院時我拚盡全身的力量抱著孩子坐上計程車前往月子中心，再不躺下來會死，心裡這樣想，看到護理師時迫不及待的把孩子交給她，立刻躺在床上減低那種痛不欲生的不適感。無法起身，全身痠痛，蹙緊眉頭，看著同期的媽媽們抱著孩子親餵，我卻連手都舉不起來。月子中心的手冊放著親餵好處的宣傳本，裡面內容甚至要填上姓名並發誓，我某某某，此時此刻開始要親餵孩子。忍不住低聲呻吟，責備自己的軟弱，巡診的醫師查不出我的病因，護理師有禮貌地提醒有能力的話要親餵，我忍耐著擠乳，每四個小時爬起來擠奶，定期請通乳師按摩，不知道哪裡做錯了，為何應該感到幸福的我此刻只想到死亡。親朋好友來月子中心恭喜我，我笑著，謝謝你們的祝福。

在十一樓的娘家，聽著孩子的哭聲，看著窗外，跳下去該有多好，我是如此的糟糕，抬不起手，連幫孩子洗澡的能力都沒有，身體痛得起不來，不敢跟任何人說我怕孩子，是不是該直接往下跳呢？這麼差勁的人可以活嗎？好害怕，好想睡覺，孩子請別再哭了。唯一阻止我往下跳的，只有僅存的一絲絲母愛，想著如果我死了，孩子恐怕必須背著害母親自殺的名義活著，不停地深呼吸，知道自己生病了。

坐在計程車上，回到本來的河邊，回到家裡拿東西時，蹲在地上，好痛苦，這一切是如此的沒完沒了，我深愛的河啊，為何看到你再也感受不到喜悅？要怎麼辦呢？

親人來看我，我開始微笑，笑著笑著，喘不過氣來。親愛的舅媽是第一個發現我一直在發低燒全身發炎的人，看著舅媽我開始大哭，哭喊著好痛，從孩子出生的那刻，沒有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母親勸我不要再親餵擠奶了，當時我著魔似的擠奶，防彿不這麼做孩子就會不健康。謝謝親人堅決地叫我為自己想，L從工作的地方衝過來帶我去醫院停奶，謝謝L在醫生要我簽名是自願要停奶時即將尖叫崩潰的那刻，堅決地幫我說對！謝謝他大聲地對我說我有產後憂鬱症，要我去看醫生。謝謝我自己勇敢的把孩子交出去，謝謝我有知識，知道唯有情緒平和的媽媽，才是真正的好媽媽。謝謝。謝謝。

到大醫院檢查後確認我得了類風濕、僵直性脊椎炎及纖維性肌痛症，這是生孩子時因為賀爾蒙改變引起潛在基因的病，我的祖先生的病可不少。對了，一開始麻醉師打歪還造成我顱內壓升高，導致無法起身，當時只要醫生立刻打血小板就好了，但是並沒有，除了叫我親餵跟給止痛藥，他什麼都沒發現。

之後，我們回到住處看著同樣的河，我依然病著，身邊的朋友長輩（尤其是公婆那邊），無法理解我的痛苦，只是要我去跟更痛苦的人比較，現在看來，這些病讓我認清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情，仍然怕著孩子，全身依然疼痛，可以的話希望躲在廁所裡永遠不要出去，我跟河祈禱，保護我的孩子，請讓我堅強，也讓我好好的躲起來，請讓我不要責備自己，讓我平靜度過這段痛苦的日子。

孩子逐漸長大時，我們不得不搬離河邊，離開那8坪的小套房。現在孩子六歲了，我的祈禱成真了，依然病著的我，已經可以面對孩子，陪她玩，跟她好好講話，偶爾還是會躲在廁所，雖然還必須吃鎮定劑，但我確認我愛我的孩子，非常非常的愛她。謝謝。

河啊，有一天我會帶著孩子回去看你的，謝謝你。謝謝。我心裡永遠存在的那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