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命运,流动的下一代|日常里不安的一切·让爱发电第二季
*这是《让爱发电第二季提案|诚实勇敢地面对日常里令你不安的一切》第二篇文章。
她偶尔会想起过去,所有的过去。童年,童年的山,童年种谷子的地,还有背不动的橘子,走不动的路。然后快速地掠过青春期,直直步入成年,忍受撕裂般的痛。她额头上的疤,手腕上比我还多的烫伤,还有腰腹上生小女儿时留下的妊娠纹。她断了半截的一颗虎牙,小腿上月亮似的疤。她像是在讲述一个个与她无关的故事,不想从中总结出任何人生经验的讲述。
2019年7月,补缴了数不清的税单以后,母亲和她的房子的关系终于白纸黑字落下。这一年,母亲已经四十二岁。2020年,我们把户口迁到了现居住地。此前,我们的代名词是“流动人口及其子女”。
小时候刚刚有意识地觉察到,我们和我们的父母,与其他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不一样时,我们的父母还被广泛称作“农民工”、“进城务工人员”。等我长大以后,他们又变成了“流动人口”。
01
我在云南的山村出生,5岁时跟随父母外出打工,曾到过广东一带,父母进入工厂,当过流水线生产工人。我的父母是“70后”的农民工,那时候村里的年轻人都会选择外出打工,把孩子留给老一辈照看。我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所以我从小都跟在父母身边。
尽管如此,我只不过是所有“流动”故事里非常非常幸运的那一个,碰巧上了大学,碰巧有机会读到后来媒体上讲述我们的文字。
十一月,我读到一篇李一凡的分享:我拍了杀马特。其中描述的每一个具体的人,包括他们细微的经历,都能在我的记忆里一一找到相对应的。他们就是我,是我的初中同学、小学同学,甚至是短暂的村小记忆中叫不上名字、记不住长相的同村伙伴。我们的一生,不是在“留守”,就是在“流动”。
新千年初,我在信息封闭的小镇上度过童年。那时人们既不关心北京申奥成功,也不知道“非典”的到来。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的报纸通常是用来糊墙,租住的老房子总是漏雨,也经不起修。妈妈会用盆来接着雨水,天晴了又是好房子。我们在庭院里种了夹竹桃、美人蕉、韭菜兰花,还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直直地穿出屋檐。石缝中的野草,渺小的人,蓬勃生长着。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记忆是彩色的、明亮的。虽然人们过着非常艰难的日子,但是用上一代的话来说,还有“盼头”。那时我们并不关心电视里的世界,周围的一切事物我们都在意。但是在今天,我们有可能是先从手机网络里注意到周围的房子着了火。每天睁开眼,就发现世界一寸一寸腐烂,没有任何的求生意志。
我妈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商店里当售货员,一个月领两千块左右的工资。她偶尔也有外出打工的想法,我想她理解的打工和十多年前一样,只要勤劳肯干,就能获得更高的收入。这几年,她和很多在外打工的同学有了来往,也在短视频app上看他们分享自己的日常、和他们聊天,她开始跟我讲更多关于打工的辛苦。也会讲起十多年前,她在广东的工厂里当流水线工人,手上的活不能停,日夜颠倒,机器轰隆隆地响,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当我对大城市心生退意,开玩笑说想要回到小县城,去卖奶茶、去酒吧当服务生也可以。她一边说那再好不过,可以让我住在家里,为我做好吃的,一边又忧心忡忡地问我,回来可以做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前途,如果这样,当初干脆不要念大学了。她害怕我前往更拥挤的城市,也害怕我往后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仿佛我停止在这里,我活着,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而我的好朋友Y,她中学就辍学去打工了。年纪还小一些的时候,她去过广州的服装厂工作,又闷又热,毫无生气。中途不知道又做了多少份工作,等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西西弗斯书店当店员,即便做到店长,也才领四千块左右的工资。现在,她正在一家服装店上班。
工作以后接触的一个学生,他谈到自己中高考的经历,是教育制度无情地将一些人甩出来的经历。“成绩一周出来,我考得不好,分到4班,普通班。那时候普通班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大部分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
他现在就读于一个三本学校,认为和985、211的学生没有区别,面对的是同一个起点。我看到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大公司的实习,经常忙得吃不上饭。有时候也会有恍惚感,他说希望将来过上一种普通人的生活,有好的收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我在看来,我们将有至少一半的人过不上这种普通人的生活。
02
印象中媒体似乎很喜欢用“走出大山”这样的话语,它的主角通常是那些取得世俗的成功的人,他们的起点就是大山,所以才会说是“走出大山”。这种话语被使用的时候通常是具有正面意义的、被赋予正能量的,和“脱贫致富”相一致的导向作用。它隐含着一种鼓励,鼓励人们进城,但是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它从来不讲。
发生在我身上的流动进程是从偏僻的山村,到有市集的小镇,再到县城,再到所谓大城市。我们似乎没有退路,我们已经被驯化,知道要涌入更大更发达的城市,才能赚到足够多的钱。
在我父母那一代以及上一代,他们理解的打工是“外出淘金”,将发达地区的财富带回来,使生存的这个地方有所改善。他们不断给家里寄钱,盖房子、买拖拉机、供孩子上学。一般孩子念完书,他们就不必再外出打工了。可是随着人口和劳动力的不断流出,资源朝着城市、朝着发达地区不断集中,这样的梦想再不可能实现。越来越多的打工者将孩子带到城市,为了更多的收入,为了更好的居住环境,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
故乡逐渐被遗忘了,即便想起来,也是伤心事,它已经无法再拥抱返乡的人们。他们回来以后,会发现各种不便捷,村里甚至已经没有了孩子,学校也消失了。即便留在村里,也无法在家门口上学,六七岁的孩子就要到乡镇上的学校里住宿,一周一次回到家也只能见到爷爷奶奶。
现实里的乡村在衰败,它的血液被不断输送给城市;精神上,它也从第二代、更年轻一代打工者的记忆中慢慢消失。当我们回忆起故乡的时候是陌生的,甚至都搞不懂那个地方具体叫什么,那里有什么。多年来好不容易返乡一次,却感觉到对一切都淡薄、麻木,甚至心生厌恶。
有一年的年前,曾经被拐卖到外地的姑姑回家寻亲,多年没给我打过电话的父亲要来接我回老家和姑姑团聚。我坐在堂屋中央,看着那个吊得很高的茶壶,隐隐约约想起小时候奶奶用这个煮饭、煮饺子的场景,而姑姑的长相到现在回忆起来却忘了。只记得姑姑讲起她后来的事,说是嫁了一个男人,在那边开了一家五金店,生了一个小孩,太远就没有带回来,还补充说是明年长大了一些就带过来跟我们团聚。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巴一开一合,我一抬头看她就听不见她说什么了。还想要抓住什么细节,全都散了。
我妈妈的亲戚过世,为参加葬礼,她也回了老家一趟。她说小时候经常过的那条河还修了桥,可是村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她儿时的伙伴基本都进了城讨生活,村里也没剩下几个亲戚,可能再也不会回去了。
当我们回到城市,却感觉到我们一直生活的城市并不是我们的,我们哪儿也不敢喜欢。现在回忆起来,从小学到初中,与我最要好的朋友,竟然都是和我有着同样身份背景的孩子,我们是农民工子女、进城务工子女、流动人口子女。
在城市里,打工子女一代会聚集在一起成长,通常是城市的边缘,狭窄、破旧的楼房,荒凉的街区,这就是我们将来的故乡,我们的文化和我们世界的起点。在这里,我们度过了边缘、贫瘠、荒凉、矛盾,没有生命力的青春期。
03
我妹妹小我八岁,在县城上初中,她们班上在校住宿的孩子,基本上都是留守。老师时常以住宿资格要挟,恐吓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好让他们乖乖听话。或者在课堂上尖酸刻薄,骂他们没有大人在身边,所以没有教养。
美丽中国的阅读项目和我匹配的小朋友今年12岁,在电话里经常提到奶奶,但基本上没有提过一句和爸爸妈妈有关的。有一个星期她没有给我发消息,后来她的老师告诉我,是因为她妈妈把手机带出去工作了。我打她家的座机,是表妹接的电话,说她不在家。
有一次在电话里,我知道了她通常在寒暑假会去工厂打工,而此时她才12岁。她告诉我,是在工厂里做“手工”,她一天大概可以做1200个,200个装作一小包,可以记6块钱。我问是做什么,她笑着用自己的方言讲给我听,我重复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懂。
她说工厂离家不远,她可以回家吃饭。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通常在厂里吃泡面,这样省时间,可能是为了多赶点工。她跟我说,吃泡面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因为泡面至少要4块钱,她不敢吃。我当时提了一个很蠢的建议,现在想起来都想骂自己。我说,你从每天的工钱里拿出一块钱,到第四天你就可以去买一桶泡面。然后我才知道,工钱并不是日结,每天做的个数要记在本子上,等到全部做完的时候统一发放工钱。
她还告诉我,自己马上就要上初中了,想到没有手机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可是奶奶说了,如果想要手机,只能自己挣钱买。我心头一跳,想到刚刚问过她在工厂能挣到多少钱,她说两千左右,用来交学费、书费,伙食费。我忍不住想,她现在就已经去工厂打工,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大人不会给她,她知道可以打工换钱,那么她辍学的几率也许会更大。
为期一个月的阅读活动结束以后,我再翻开《银河铁道之夜》,只觉得寂寞。是她在陪我读这本书,是她会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告诉我“填饱肚子最重要”。她明年夏天就要小学毕业了。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自己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们坐车离开小镇,前往城市。在车的后排,我第一次来了月经,吓得哇哇大叫,又害怕又兴奋。我在车里换了卫生巾,同行的伙伴抓起我手里剩下的粉红色塑料包装纸,在争抢的过程中那片粉白的包装纸飘出来了窗外,我们趴在车窗上看它飘远,不知道它最后被什么留住。那时候我们对升学充满了幻想,对城市充满了渴望。
“姐姐,你念的初中是哪一所,那里的人一定都很聪明。”
“姐姐,你说的话我感觉似曾相识。”
“姐姐,我希望可以继续写下去。”
“姐姐,很抱歉,我昨晚很早就被叫去睡觉了。”
“姐姐,你上次发给我的那首歌,再发给我吧。聊天记录也被我哥,删了。”
“姐姐,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我妈说的那所初中。”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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