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椅
沙灘椅一開始是朝同一個方向擺放的,聚成一堆,之後會被人任意搬擺至不同的位置,大致上隨著陽光的軌跡走,也是件符合情理的事。
她趟在沙灘椅上,雙目緊閉,面露微笑。她的工人褲右邊的肩帶不自然的自然地跌了下來,露出半邊肩及上胸的部分,我清楚地看到她穿於工人褲下面的深藍色冷織襯衫。她金色的頭髮燙得很好看,淡薄的妝看不出一點瑕疵。冬日的陽光把人照得特別溫暖,非如夏天的酷熱。陽光穿透大樹枝葉間的空隙,照到她的身上,照到草地。在她的旁邊,還零散地分佈有七張沙灘椅,佔據草地上的不同空間。全部沙灘椅都坐了人,全部人都有一副舒服的樣子。確實,我坐過很多次,是一張會令人感覺慵懶而又沒有罪疚感的椅子。在草地旁的一列石躉,聚了一群菲律賓人,他們拿出食物,在那兒聚餐。那天是一個週日,週日在香港是他們作為家傭的唯一假日,是他們珍惜的時間,是他們與同鄉見面與遊玩的時間。不像我,閒日下班後有時候會和朋友吃飯,會到酒吧消遣,對於一位家傭嚟講,他下班後,仍是住在傭主的家,也許只是佔有一張小床位,一張在廚房隔壁的小間隔內的小床位。他要是高一點的話,腿都不能伸直。他下班後仍是住在平日工作的地方,因此週日的空閒與外出的機會對他來說很重要,或者說是特別的,有別於一週中其他大多數的時間的。她們應該和其他人一樣也有兩天假期的。她們的薪金應該和本地工人看齊的,至少不應相距太遠,這樣子對她們而言不是很公平的,我想僱主也應該會隱約感覺到有點不妥。這都是淡化了的說法,如果香港人到了英國以當地人月入中位數一半以下的薪酬工作,想必也會有很多人大喊歧視的。她擘大過眼,對著前方輕輕一笑,爾後又把眼睛閉上,伸了一個懶腰。別的沙灘椅上,有的坐着長者,包括一對年長的夫妻(我假設他們是夫妻)。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而且基本上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他們就這樣坐着,眼睛沒有閉上,也沒有玩手機的意圖,男的不斷在重覆鬆脫下巴的動作,一秒又一秒鐘過去,或一分鐘,每次我往他們所在的方向望去,他們還在。直至有一刻,他們起身離開後就不見了,而我是錯過了他們離開的戲劇性一刻的,也不知道他們日後還會不會來。她換了一下姿勢,把一隻手反放在額頭上,稍為遮擋陽光,仍然保持笑容。離她幾步之遙有一位身形健碩的男生,背著背囊,一手直角垂著掛著外套,另一隻手拿著手機為她拍照。透過手機屏幕我能夠看見他的構圖。影過兩張後,他將手機拿給她看,她審視過後,似乎示他繼續拍。在審視照片時,她的雙眼當然是睜著的,她的雙眼只有在被拍照時是閉著的,這是我後來看懂了的事。所以當男生回到拍攝的位置時,她已經把眼睛閉上了,而我理由相信她一直有意識有鏡頭在拍攝她。片刻後,新的照片已經拍好了,男生再度上前將手機拿給她看,她看後咧嘴做了一個比微笑要大一點的笑容,男生又回到拍攝的位置上,然後拿出一部數碼相機,再為她再拍過幾張照片。因為數碼相機的屏幕細,我就看不到他的構圖。後來,他更拿出一部單反相機,用雙手捧着為她拍攝。因為他將眼眶貼住取鏡器,整塊面是黐住相機的,我就更看不到相機屏幕,看不到他的構圖。這倒不是因為我對他的構圖特別感興趣—其實也是,我對他的構圖的確有點特別的興趣,不過我不是真的那麼在乎。我對於很多東西似乎也不是真的那麼在乎。比如說是拍攝,我只求拍到就好,最快的就好,在東西一瞬即逝前拍到就好,手機的相機也就不錯,連把它抽出來也是快的,從褲袋中拿出來,比起從袋子中拿出相機更快,而且相機要開機,手機則不用,現代人的手機是24小時也處於開機狀態的,相機的程式幫我較好,我也不用在乎要在拍攝到所謂的「瞬間」之前需要作出的一系列的調較,電腦在真的是一瞬間內就幫我調較好了,我這個現代人,要做的就只有按掣而已,有時也會較一較感光。其寶它也不是掣,我沒掣需要按,做的動作是輕觸屏幕。這樣說起來,我對拍攝這回事好像還是挺在乎的。她的妝仍是找不到瑕疵,是冬日的陽光不致於令人流汗,妝也就不會溶,我的胃口與面容也不會因炎熱而溶。就在我看悶了之後,他們就從我的構圖中消失了,他們離開的那戲劇性的一刻,我沒有看到。拍到好照片,在網絡上贏取一眾心心,基本上要有三位數字,有漂亮的人留言,那才是她這次出遊的最大獎賞。不要跟我說這就是如此,這樣沒有問題,這樣很有問題,問題在於這樣子連外出到公園也只是成為了業模式與領取認同感與別人的注視眼光的途徑,那麼本來可以注意的,人的雙腳與草地接觸的感覺及隨之而來的冥想就得被先放到一邊去,所有被創造的價值都是不可被捧在手上的,換成肉眼不能見的一和零,腦海中的神經迴路⋯一張沙灘椅放在草地上,拍得好看的話就是傳銷圖片,她趟得好看,或者是他跑得好看,那就遲早成為廣告代言人。我們都活在之後之中,活在創造價值當中,當價值出現時,不目光是如此遙遠,鐵門是如此的密實,現在的價值根本無處遁出。(這世界是無可救藥的了)沙灘椅能夠被調較成數個不同的角度,最低時,人就幾乎能完全趟下了。我是看過有人這麼做的。在午後,在午飯時間。我看過有人趟下,將風褸除下,蓋住自己的上半身,包括面容,就徐徐睡去。其實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真的睡著了,她有可能在風褸內是把眼睛睜開的,然而這一點並不十分重要。好像沒有什麼真的很重要。有足夠的睡眠,那倒是重要的,假如沒有足夠的睡眠的話,我就什麼也做不好,連走步路也會覺得不好。所以把風褸蓋住睡,或者小休、憩息,那是重要的。其實她已經一早走了,揹背囊的男子也是,他們是一伙的,即使距離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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