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个殉国者 07 有老子在,就有蝴蝶厂在!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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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4日上午,唐志安死后第十天,他的追悼会在振华大学大礼堂隆重开张。与会者多达两千余人,门口尽是花圈,墙上挂满了挽联。唯一遗憾的是,在这场“烈士追悼大会”上,未见到半个唐烈士的家属。对此,大会的主办方自然不太满意。为了向烈士家属展现最大的诚意,表达最深切的慰问,追悼会甫一结束,振华大学学生会便决定上门致哀,由九指会长振臂一呼,发动了大出殡。

十点刚过,出殡队伍从振华大学开拔。走在最前头的是三百多名振华大学生,男生白衣黑裤,女生白衣黑裙,手臂上清一色缠了白布,手捧唐志安的大幅照片开道。除披麻戴孝之外,学生们竖起了高高的招魂幡,上书“五卅精神不死,小唐烈士永生”,不少人手中还拿着哭丧棒,上书“忠孝双全”、“万众一心”、“抵制仇货”之类的悼词。紧跟在振华的学生队伍后面的,是百余名其他大中学校的与会学生代表。再往后则是些闲杂人等:几个振华大学的教师,一小撮看起来像流氓但自称是工会成员的人,五六个报社记者,包括扮成陈少卿的钟少德,还有若干临时轧闹猛的路人……五百多人的队伍霸占车道,横行街头,吓得沿街的商铺纷纷排上了门板。大队人马一路开到了位于两公里外的唐家头号产业——蝴蝶衣袜厂。

厂方如临大敌,急忙锁上了院门,八名短打保镖出动了七名,还有一人不知是临时告假还是临阵脱逃。总之,七大金刚手持木棍,对五百多位来客隔门相迎。

吊丧者们以各自的方式向唐家表达了慰问:

“我们要见厂长!”

“叫唐辅民出来!”

“快开门!不然硬闯了!”

尾随而来的围观者不断增加,已达千人之众。数十名巡捕早已闻风赶到,但他们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站在稍远处观望,外加疏导疏导交通。

十分钟后,一片群情燥动中,烈士的兄长唐志平在大铁门对面现了身,这位厂长今天依旧是没戴领带,叼着他的特等架力克烟。

“各位,咳咳……”唐志平刚开口便显出些许不适,他扭过头去吐了口痰,顺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各位有何贵干?哪一位是代表?”

“同学们!静一静——”万军丛中,主将吕骏一马当先,“我是振华大学学生自治会会长吕骏!唐厂长,今天代表振华的全体同学,代表全上海的爱国同胞,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当着你弟弟的面——”

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一回,又顺便扫了黑白色的二弟一眼,唐志平吐出一口烟圈:

“好啊,问吧——”

“我问你——”吕骏冲对方瞪大了眼睛,“你们厂究竟有没有用日本人的原料?!”

“有。”唐志平又吸了一口烟,“确实用了。”

人群不禁哗然。

“同学们,听到了没有?!”吕骏转身向众人道,“他已经承认了!唐志安烈士是多热血的一个青年,没想到竟有一个这么冷血的哥哥,怎能叫我们不寒心!”

“但你们也用了。”未待人群进一步反应,他背后传来了唐志平的声音,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不止本厂,各位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用日本货。”

“什么?我们都用日货?!”吕骏一双牛眼火星直冒,“你凭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要是各位都不用日本货,本厂早就破产了,不可能开得到今天。你们不买,我们又怎么卖得出去?我相信,在各位中间的大多数人的身上,现在穿的正是本厂出品的汗衫内裤,还有女同学脚上的丝袜,也都是我们无敌牌。各位要是不信,可以让几位同学脱下衣裳来让大家瞧一瞧——”说罢,唐志平信手一挥,又吐出了一串烟圈。

“你……!”语塞的同时,满腔热血涌上了吕骏的国字脸,“……你、你这是狡辩……血口喷人!”

出殡大队开始涣散,不少人面露尬尴之色。围观路人开始指指点点,有几人甚至偷偷笑了出来。

藏在队伍屁股的钟少德也稍稍松了口气。今天他之所以不避牛后,来凑这场热闹,本意是想亲眼见证自己的失败,同时最后做一番挣扎。他并未完全死心,他仍想找出伪造唐志安遗书的那个神秘人,此人煞费苦心,精心策划,为的不正是今天的场面么?所以钟少德坚信,今天他一定会到场,甚至是亲身参与到游行队伍中,依旧有机会揪他出来,虽则这机会只是理论上的。而钟少德毕竟是钟少德,眼看局势稍缓,他不禁又开始神志无知,浮想联翩了起来:脱衣检查,凭良心讲,唐大公子这个建议真是再公道不过了。最好是由身为副会长的密司袁一马当先,以身垂范,呵呵,也不晓得这位大小姐的内衣到底是什么花头……

仿佛同他心有灵犀一般,意中人及时挺身而出,她分开人群,来到了大铁门前。吕骏见状赶紧让位,如卫士般侍立一旁。在女王的高贵气场下,众人纷纷噤声,行注目礼。望着那只宛如民族魂化身的白蝴蝶结,钟少德不禁猜想:这具价值万金的娇躯想必是配了全套巴黎进口的白蕾丝内衣,兴许吊带上还有蝴蝶结形状的情趣配饰……

“唐大哥——”袁慕清金口一开,语出惊人,“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你说得对,我们确实都用了日本货。”

一闻是言,在场众人全都傻了眼。连钟少德也大感失望,他万万没想到密司袁竟如此让他失望,她居然也穿了蝴蝶厂的起码货内衣?岂有此理!

“唐大哥,请不要误会,我们今天拜访贵厂,不是来和谁吵架的,而是为了悼念我们最亲爱的同学。小唐同学不仅是你的弟弟,和我们同样是亲如兄弟。小唐的大哥也是我们的大哥,小唐的父亲就像我们大家的父亲一样。”袁慕清的语气温和不失凝重,柔中带刚的声线更是有如按摩,不由得众人不洗耳恭听。

“小姐,听你这讲法,我倒是该好好谢谢各位了?”唐志平冷笑道。

“不,我们更应该感谢你尤其是唐伯父,感谢他培养出一位如此优秀的青年,一位舍己为国的中华儿女。通过自己的牺牲,小唐让我们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缺点,认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唐大哥你没说错,由于缺乏对帝国主义侵略的警惕,我们过去都用了日本货、英国货,天天用还不自觉,几乎把它们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是我们大家,上海市全体同胞共同犯下的大错。而今,该是改正错误的时候了!”说到这里,袁慕清愀然色变,面如霜凛,令人不由肃然起敬。

不意间,她对手的脸色开始变难看了……

“同学们,同胞们——”袁慕清转身对人群道,“大家都是有父亲,有兄长的人。要是父兄在大是大非上犯了糊涂,我们做子女、做弟妹的该怎么办?难道不应该好好劝谏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么?如今唐伯父、唐大哥犯了大错,而他们的儿子和弟弟已经不在了,大家说说看,我们这些晚辈应该怎么做才对?”

“劝他们改正!”吕骏振臂一呼。

“对!我们要继承烈士遗志!”队伍头排的肖斗銮呼应道。

“继续劝他们回心转意!”那是总务部长骆启忠的声音。

“像小唐一样忠孝两全!”

“说得在理!大伙儿一起来劝!”

“劝他们改正!”

学生们纷纷应和,群情再度激昂起来。

“同学们——”袁慕清玉臂一舒,人群顿时安定下来,“大家说得很对。但是,我们也都看见了,唐伯父和唐大哥都受了帝国主义的蒙蔽,被蒙蔽得很深很深,用寻常的方法已经劝不回他们了。但小唐烈士不能白白牺牲,我们必须继承他的遗志,实现他的遗愿,把我们眼前的这座工厂变成一座真正的国货工厂,教她成为纯洁的民族工业,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制衣工业!要实现这个理想,就需要我们每个人拿出更大的诚意,以小唐烈士为榜样,做出更大的牺牲!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感动他的家人,融化他们的铁石心肠——”

说话间,袁慕清已转过了身子,面对着蝴蝶厂,她玉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围观者一阵惊呼。

收到信号的吕骏、骆启忠、肖斗銮等人未经犹豫,当即效法,队伍第一排齐刷刷跪倒在地。

看客们发出了更大的惊呼。

“你们……!”唐志平惊得架力克都掉了下来,“你们到底要……”

转眼间,队伍的第二排也下了跪,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尽管越往后跪得越不情愿,但十秒钟内,三百多名振华的学生确乎都行起了大礼。整支游行队伍前低后高,内低外高,俨然一座中国有钱人的坟冢。

“求唐伯父答应我们,销毁厂内所有的日本棉丝,并且承诺今后永不与帝国主义分子合作!”袁慕清傲然挺胸道,“伯父一天不答应,我们就一天不起来!”

“替小唐尽孝!为民族尽忠!”吕骏跪着振臂道。

“跪到他爹答应为止!”跪在他左手边的肖斗銮附和道。

这回骆启忠倒没什么言语,眼尖者如钟少德透过人丛窥见,这位管家早已跪到了大小姐身旁,趁人不注意,往女主人膝下偷偷塞了个小软垫。

面对如此阵势,铁门内的人全都呆住了。七名护厂保镖的额头冷汗直冒,手中的烧火棍既举不起来,又放不下来。厂长唐志平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以温吞水著称的小开如今脸色煞白,嘴角紧绷,他想再来上一支架力克,怎奈一双手不大听使唤,好容易打开烟盒把烟叼到了嘴上,可他的黄金打火机却突然哑了火,一连几次尝试失败后,他将整根架力克一口吐到了地上,随后仿佛说了句什么,但终究是没发出声音,从口型推断,第一个词打头的罗马字应该是“Ts”。

相比厂方,铁门外的广大看客受到的震动更大。短暂惊愕过后,围观人群迅速沸腾了,品评之声不绝于耳,人人脸上兴高采烈。

“跪得好!!”一个狼嚎般的声音开了头。

“学生子好样的!”一个公鸭嗓唱和道。

“蝴蝶厂太冷血!亏他们看得下去!”

“唐老爷怎么还不出来?!”

“只管自家挣钱,太不像话!”

“这就叫为富不仁!”

“对!简直不是人!”

眼看形势大大恶化,唐志平再也站不住了,他转身想要撤退,也可能是想打电话给他老头子。但没走出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从工厂的大院深处走出来一群大汉,十多人清一色绸缎短打,手持木棍、榔头、酒瓶各种家什。为他们引路的正是八名护厂保镖中开小差的那一个,原来这位朋友并非开小差,而是一开始就搬救兵去了。救兵似乎是从蝴蝶厂后门搬进来的。

“啊!贵生阿哥!”众保镖纷纷呼道。

“贵生阿哥,你总算是来了!”唐志平亲自上前相迎,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被称为贵生阿哥的正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男人,这位三十来岁的阿哥生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额角头有好几条刀疤,身披一件天蓝色绸缎短打,衣襟上至少有三十粒纽扣,可是一粒也没系,正好展示出半身古铜般的肌肉。与手下小弟不同,阿哥手中并无兵刃,左右手各持两枚铁球,呼溜溜转个不停,或是他的独门兵器也未可知。

“唐小开你放心!”贵生阿哥声如洪钟,“有我贵生在,就有蝴蝶厂在!”

随即他命令护厂保镖道:

“开门——”

“什么?你说开厂门?”唐志平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恐怕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不错!我到要看看,这帮童子军能有啥道行!”贵生对随行手下道,“耳朵聋掉了吗?!还不给老子开门——”

一干短打党连忙上前解开锁链,合力将大铁门拉了开来。

贵生阿哥一骑出阵,将两对铁球转得虎虎生风,闲庭信步般来到了跪了一地的学生军面前,丝毫不惮四周数千道目光。

面对此情此景,连钟少德也不禁暗暗赞叹:里仁坊贵生看来名不虚传,倒真是个人物!不过,此君号称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必定见红,不晓得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那帮屈死男大学生打死打残几个倒也无所谓,只是万一伤了那位金贵的密司袁,那就相当不开心了。想到这里,钟少德将手伸进了相机盒,蔡司相机正挂在他脖子上,如今躺在盒子里是一支银色的7.65mm勃朗宁,他的专用警枪。

犹如逛菜市场一般,贵生阿哥用挑小菜的眼光将第一排跪着的学生巡了一遍,随后重新回到厂门中央站定。

“操伊拉!老子的地头你们也敢来惹事!?”他怒极而笑,“哼哼,装孝子跪在地上就了不起了吗?没出息的东西!奴才相!”

“你骂谁奴才相?!”吕骏几乎一跃而起,但被左右按了下来。

“你们这帮小赤佬给我听好了——”无视三百多名学生的怒目,贵生继续高声道:“念你们初来乍到,不懂事体,老子破例给你们一次机会!我数到三,要是你们再不立起来滚蛋,别怪老子不客气!一——”

现场鸦雀无声,众看客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颈。钟少德悄然移动到人群前沿,同时打开了盒中勃朗宁的保险。

“二——”只听得贵生撞钟般的报数声。

学生们不禁握紧了彼此的手。钟少德用单手完成了上膛,他已在射击点就了位。

“三!!”丧钟敲完了最后一下,贵生现出一脸狞厉:“好!是你们自己作死!接牢了——”

话音刚落,他一招大鹏展翅,四只铁球脱手飞出,不过并未往学生头上招呼,而是往他本人身后。两个小兄弟一左一右,稳稳接住了四只铁球。贵生扒下短打上装,手一扬抛了上天,将半身肌肉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只见他左胸纹一条恶龙,右胸纹一只猛虎,左右皆张牙舞爪,大有呼之欲出,搏人啖肉之势。

贵生双臂一振,一声厉喝:“上家什——”

“是!大哥!”另外两个小兄弟恭恭敬敬地将一对啤酒瓶递到他手上。

现场的气氛凝滞了。

吕骏一记侧扑,护在了袁慕清身前:“干什么?有本事冲我来!”

钟少德握紧了勃朗宁,随时出枪,一击必杀。

用吃人的眼神盯着众学生,贵生阿哥一个接一个地吐出了字眼:

“干——你——妈!!!”

最后一个“妈”字落下的同时,他的脑袋便开了花。钟少德并未开枪,是贵生自己的打的。这位阿哥左手一挥,将啤酒瓶结结实实砸在了左额头上。未待观者发出惊叫,他又谨奉耶稣圣教,以同样的力道赏了自己右额头一记,用另一只啤酒瓶。两只酒瓶砸得粉碎,贵生皮开肉绽,血溅五步。

“啊!!!”终于,人群爆发出了惨叫声。

学生会早已阵脚大乱。会长吕骏触了大霉头,挡在最前面的他被血和玻璃渣洒了一身,一下子瘫坐在地,呆若木鸡。还是骆启忠反应快,慌忙扶起他的大小姐撤退。不知是久跪腿软还是受惊过度,袁慕清并未做任何坚持。最机灵的当然还是肖斗銮,一眨眼的功夫,这只小猢狲早就屁股冒烟,不晓得溜哪里去了。眼看数名当家败阵,振华的大学生们争相起身,退避三舍,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来啊!你们刚刚不是很老鸾吗!”带着一脸的鲜血,贵生阿哥乘胜追击,“再来啊!怎么不跪了?!干你个妈!”

“乒乓!”一声,他将一只残破的啤酒瓶砸在了地上,腾出手来一把揪住吕骏的衣领。

“你、你……”面对大白天出现的恶鬼,九指会长早已骇得面无人色。

“像个男人,给老子拿好——”贵生将另一只破酒瓶强行塞到了对手只有四根半手指头的手中,“小赤佬,你不是想跟我单挑吗?好!老子成全你!来来,往这里戳——”他指着自己大花脸道。

“你、你这疯子!”吕骏一把甩掉破酒瓶,用吃奶的力气挣脱了对方的血手,连滚带爬逃回了学生丛中。

“还有哪个不服?!”贵生双手叉腰,冲人群大喝道,“操伊拉!全他妈吃饱饭没事干了!还呆着这里做什么?等人家发锡箔灰给你们吗!还不给老子滚蛋——”

在白虹贯日的气势下,游行队伍军心瓦解,无力再战,只好慢吞吞地打道回府。围观的闲人也逐渐作鸟兽散。一干制服巡捕如释重负,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收起了队。

平息事态的英雄由两个短打模子扶进了门房间,由厂医为其伤口做紧急处理。

“难怪这位仁兄的刀疤大多在额头上,原来全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望着英雄高大的背影,钟少德恍然大悟:所谓“一出手必见红”,见得不是别人家的红,而是阿哥自己的红。他这股狠劲比起已故唐志安不遑多让,也难怪能以血肉之躯与后者的英魂相抗衡,护佑蝴蝶厂躲过今日这一煞。只可惜躲得了头七,后面还有的是二七、三七、四七。振华学生会只是一时失利,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在今天上午的追悼会上,其他学校的代表已纷纷表态:愿意伸出援手,动员更多同学,合学联之力“为烈士讨回公道”,将本次学运鼓动成“五卅之后的又一个新高潮”。还有那些南北工会的流氓无赖,他们的能量同样不容小觑。可以想见,不出十天必将爆发新的游行示威,而且规模绝不会仅限于今天的五六百人。那时该怎么办?继续指望贵生的啤酒瓶么?贵生阿哥能有多少热血可洒?就算天天喝人造自来血进补,到时候只怕还是不够用吧?蝴蝶厂的近景不可谓不堪忧。

但与其有担心别人的功夫,倒不如先担心自己。蝴蝶厂好歹还能撑上十天半月,而钟少德只怕是连今天也撑不下去。破案死期已到,如今这位新人探长有如一条被扔到铁板上的新鱿鱼,卷铺盖滚蛋是分秒间的事情。不怨天,不尤人,只怪新鱿鱼道行尚浅,一不当心搁在了黄浦江的烂泥滩上。事已至此,那就滚吧——

带着横竖横的心态,近午时分,钟少德滚回了薛华立路总捕房。

“是钟探长,”这次门口的两个小巡捕轻松认出了他,双双笑逐颜开,“早上好!”

“早。”致意的同时,他心中叹道:他们这是在热烈欢送啊……

走进侦探部,只见众同事也大多春风满面,不少人还在窃窃私语。

“连他们也在庆祝我滚蛋,”钟少德不免有些愠怒,“难道我人做得真有这么差吗?!”

“探长,你总算是来了。”小赵迎了上来,沉稳的脸上同样是难掩喜色,“好消息,上午上头开会,决定从月底开始帮我们加薪水,不止我们侦探部,全体华捕都加。听说月薪涨两成,烟花涨三成半!”

所谓“烟花”,全称“烟土花红”,也就是巡捕房职员的鸦片税分红,具体数目依行情而定,根据往日经验,至少在常规月薪的两倍以上。不过,如今这跟钟少德还有什么关系呢?

“好得很,恭喜发财!”他拍了拍助手的肩膀,掉头就走。

抽着墨西哥闷烟,他又去到了法医间,预备跟好朋友道别,顺便告诉这瘪三:同事不成友情仍在,卡尔登脱衣舞票仍旧作数。

“少德,我也正要找你。”一见他来,朱法医便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涨薪水了?”他丢出一对白果。

“对,不过我要说的……”

“是烟花吧?”他吐出一口恶气,“不就是三成半么!”

“对,没错,就是三成半!”对方也来气了,“真正的好信息是,这三成半也有你钟少德的一份,就算你改不了这臭脾气,最起码也能领一个月!”

“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

“郎秘书长上午来过了,他托我转告你,你小子还没死透。多亏了人家帮你求情,香波答应再给你三天。说是三天,其实再多几天也问题不大。实话告诉你,郎秘书长跟我透了底,这几个月外头压力太大,法国人已经吃不消了,他们怕我们学工人搞罢工,所以才帮全体华捕加了薪水。香波真正担心的是下个月的双十节,他最怕有人借题发挥,在双十节上大闹一场,就像前几年那样。这家伙的心理预期根本不是24号,而是9月30号!只要能在十月份之前结案,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所以我说,你小子还有一个月的皇粮好领,好好珍惜吧!”

“要是到月底我还破不了案呢?”

“那么他只能让政治部的人全盘接手,随便编个报告糊弄过去,这是不得已的下策。”

“是么?哼哼……要真到了那个时候,不劳他们开口,我钟某人自动辞职!”

“听你的口气,难不成,案子又有眉目了?”

“不错!这次绝不可能再错,三天之内,笃定拿到凶手!”

转眼间,钟少德又恢复了九成五的自信。他的狠话并非毫无来由。唐志安的案子其实已经破了一大半,要是临末被别人捞了横档,那么作为法租界的正牌探长,他本人名誉何在?还有何脸面继续在捕房混下去?侦探不过是个朝九晚五的职业,面子才是廿四小时无间断的事业。为了一生的事业,此案非破不可,不成功,则成仁!更何况,就在刚刚过去的两小时内,这个案子的剩余部分也有了新眉目。

在上午那场闹剧中,除了一骑当千的贵生阿哥之外,其实还有一人引起了钟少德同等的注意。那是另一个男子,年纪略轻于贵生,三十不到的样子,身材清瘦,文弱书生扮相,三七开头式,戴一副玳瑁架水晶眼睛,穿一件八成新竹布长衫。此人之所以入得钟探长的法眼,关键是两点:其一,他混在振华大学的一小撮教师当中,全程参加了追悼会和会后的大出殡;其二,此人生了一双别致的手,骨骼清奇、十指纤长白皙,非常地别致,秀气得跟女子一样。

一想起这双手,钟少德不禁喟然长叹:自己真是作死,居然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学生、大学生、女学生,之前自己满脑子全都是学生,竟忘了除五百学生之外,振华大学还有六十多名教职员工。嫌疑犯为什么只能是学生?难道臭名昭著如陈独秀、瞿秋白之流也是学生么?要是前两天在“借”学生登记表的同时,顺便把教师登记表也“借”出来,那该多好?讲到底,都怪密司袁不好,要不是这个女嫌犯太风骚,将调查视线全都吸引到了伊身边,自己又怎会对如此明显的疏漏视而不见?这红颜祸水,等着瞧,伊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事不过三,振华大学就这么点人,这次断无再猜错的道理。钟少德坚信,如今他手头只差两件东西:一个名字和十只手印。

他当机立断,火速赶到了政治部。

“听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再去振华大学抄一趟靶子?”查缉组的杨探长面露难色,“钟老弟,不是阿哥不帮你,这趟是真有难度。你想,前天我们刚抄过他们一遍,东西都还没还回去,现在又要去抄,他们能没防备吗?再讲了,今天蝴蝶厂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帮学生子正在锋头上,现在去跟他们硬碰硬,老弟,换作让你带队,你又有几分把握?”

“谢谢老兄提醒,我当然不会跟他们硬碰硬,”钟少德笑道,“我想老兄可能误会了,兄弟并不是来问你借兵的。”

“那你的意思是?”

“不用带队,兄弟一个人就够了。只求老兄提供情报,告诉我振华大学存放档案的确切位置,当然,要是能有张小地图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有什么难的?小事一桩!”杨探长也笑了出来,“这么讲来,钟老弟你莫非是想再扮一回大记者了?”

“不敢当,再拆一场把戏罢了。”他讪讪笑道。

这并非谦词,而是实话。这趟钟少德确实不想再扮那陈少卿了,其中固然有表演疲劳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对于这种性质的行动,扮成大记者去和校方周旋未免太奢侈,太麻烦,倒不如简单便捷一些——扮成小毛贼,深夜造访岂不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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