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不难 04 烂浮尸真浮起来了
用从马科长手里讨来的钥匙,洪大业和他的兄弟们总算是打开了工会活动室的门。
老规矩,先向墙上的关老爷敬香三支,默祝百事顺遂。
然后,是吃茶、读报、骂娘、吃咖啡、打康乐球。像往常一样,白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工厂一如既往地五点钟下班,五点半清场。
在外头的小饭店草草吃了顿夜饭后,五个人又悄悄回到了厂里。对大中华厂地下党支部而言,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工作时间:按组织规定,今天是每月一度的上下级接头日。
七点三十五分,曹沙渡地下党区工委的刘书记如约而至,由兰士民开后门接应,这个长衫围巾打扮的国字脸中年人溜进工厂,被迎进了工会活动室中。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目,诺大一间屋子只开了一盏十二支光的小电灯。
“同志们幸苦了,告诉大家一个大喜讯——”昏黄的灯光掩不住刘书记满面孔的红光,比关老爷不遑多让,“就在上月底,北平城已经和平解放了!”
四个人压低嗓门,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只有乌丙没叫,倒不是缺乏革命热情,实在是因为根本没听到喜报,他正在门外负责望风工作。
“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刘书记继续展示他的男低音,“在长江北面,我们的解放军已经集结了百万雄兵。华东局决定发动渡江战役,攻下反动派老巢南京,再发兵东进,直取上海。同志们,用不了多久,大上海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四个人又是一阵低呼,各自还用四根手指头鼓起了掌。
“但是同志们,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需要我们保持警惕。”刘书记的声音越发低沉浑厚,“国民党反动派绝不会心甘情愿地把大上海让给我们。他们知道,守是守不住的。以这帮反动派凶残狡猾、一贯反人民的本性,接下来他们肯定会到处捣乱,大搞破坏,尤其是针对上海的工业资料,能偷偷运到台湾的一律运走,运不走的就彻底破坏掉。作为工人党组织,我们当前最要紧的任务就是保护上海工业,全力反偷运、反破坏。和解放军里应外合,把一个完好无损的大上海交还到人民手中!”
“刘书记你放心,”洪大业拍起了胸脯,“有我们党支部和护厂队在,反动派绝动不了大中华厂一颗螺丝钉!”
“对!工友们的心全向着我们,坏人哪里有得机会?”黄仲桂道。
“哪个熊种敢动厂子一下,老子敲爆他头!”陆胖子握紧了碗口大的拳头。
“一句话,誓死保卫大中华厂!”就连兰士民也挥起了他又白又嫩,比陆胖子小了不止一圈的拳头。
“同志们,你们有这份决心,组织非常地欣慰!但是……”刘书记微微皱起了眉头,“……光有决心和勇敢是不够的。形势已经起了变化,我们的敌人不再仅仅是反动工会、警察和几个特务。国民党一旦狗急跳墙,就会派全副武装的宪兵甚至是装甲部队出马,这帮人受过美国特殊训练,个个杀人不眨眼。不是我泼你们冷水,你们手里头有几支枪?又有几个人真正会用枪?光凭你们几个和护厂队,和正规军冲突起来能有多少胜算?就算勉强保住了厂子,免不了也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大家辛辛苦苦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快盼出头了,最后不幸倒在了黎明前,你们想,这划得来么?”
洪大业不禁一阵气短。事实上,诺大一支护厂队手头只有区区半支枪,也就是他本人手上的那支卡壳的鸡腿盒子。真要拼起命来,漫说是军警,一个小特务江必扬就够麻烦了,他那支美式左轮可不是闹着玩的,洪大业亲眼见他操练过,一发过去,墙上就是酒盅口大的一个洞!
一旁的黄仲桂和陆胖子同样面露难色,不复方才之勇。
“刘书记,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兰士民学上级皱起了眉头。
“团结——”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刘书记吐出了二字真言,“要想带着功劳迎接解放,做新上海真正的主人,我们只有充分发挥我党多年地下工作的精髓,那就是团结,团结党内外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反动派的军队虽然凶残,但毕竟是极少数人,只要我们团结到足够多的社会力量,多方面向他们施压,他们的士气就会低落,就不敢胡作非为。一旦解放大军压境,他们就会逃跑、投降甚至主动投诚我们。这样我们就既保住人,又保住厂,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损失。”
“在党外,我们已经团结了一支护厂队,全厂上千工人都加入了我们工会,这些难道还不够吗?”兰士民问道。
“是还不够。同志们,上级党委指示我们,必须团结更多的进步力量和中间力量,争取到最大多数人,这样才能彻底孤立反动派。除了工人之外,我们还需要团结文职人员。拿摩温、各科科长、工程师、经理、厂长全都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就是国民党的工会指导员,也可以有选择性地做试探,一旦时机成熟,同样可以拉过来,让他们戴罪立功。最起码,也要让这些人保持中立,保证不帮着军队搞破坏。”
什么?!听这口气,江必扬这王八蛋还成了统战对象?简直海外大奇谭!洪大业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故障,要不然就是脑子短了路。
然而,更让他焦头烂额的还在后头。
“我们不但要团结本厂的力量,更要团结厂外更广大的社会力量,做不到这点,就是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刘书记扫了四人一眼,“就拿你们竞选区工会主席来说,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要是搞过了火,那可就不好了,是要犯错误的!”
洪大业心头一阵紧抽。他这才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勾当。妈的,该不会事发了吧?不,照理说不会,至少绝不可能那么快……
“组织要你们打入区工会,是为了尽可能团结更多人,而不是要你们拉帮派,立山头,搞恶性竞争!”刘书记双眉一竖,音调高了半个八度,“大家都是穷苦出身,都是工人阶级,觉悟可能有高有低,但总的阶级立场应该是一致的。比方说你们这次的竞选对手,神洲橡胶厂的陈友福,他办工会的主张跟你们不一样,但出发点未尝不是好的,未尝不是为了一部分工友的利益。我知道你们跟他一直有矛盾,但为了大局,希望你们今天能够让他一让,把他争取过来,团结起来,一道保护曹沙渡厂区……”
一闻此言,洪大业如释重负。就说嘛,上级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晓得陈友福已经种了荷花?妈的,害自己虚惊一场。转念一想,退一万步讲,就算刘书记真晓得了,他又能怎么样?去警察局告密?别忘了,刘书记可是曹沙渡共产党的大头头,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通缉犯。他妈的,解放大军都快打过来了,打死个把反动工贼有什么大不了的?怕只卵!
“刘书记,组织要我们团结最大多数,我举双手赞成!”洪大业微微一笑道,“不过么,我觉得,实际执行起来还是要分情况。像有些胡作非为、民愤太大的人,要是不分青红皂白,统统争取过来,弄不好会搞臭我们自己,让群众对我们有意见,不再相信我们。大家想想看,这阿是破坏了最大多数人的团结?”
“对的,刘书记,”到底是多年的赤膊兄弟,老黄反应足够快,“不是我们门槛高,实在是有些人平时坏事体做得太多,名气实在臭不过。”
“我知道,组织有组织的考虑,只是有些具体情况……”兰秀才也装模作样扶起了黑框眼镜。
“他奶奶的,像姓陈的这种玩意,老子不敲爆他熊头就够客气的了!要我们跟他团结,哼!”妈的,没想到这大块头粗中有细,演得活灵活现。
“岂有此理?都反了天了!”刘书记的老生腔猛跳了一个八度,“别忘了今天的位子是谁给你们的!翅膀硬了是不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
“少拿组织压人!今天的位子是我洪大业和兄弟们提着脑袋,拿身家性命换回来的!要不是靠我们兄弟几个,你个夜校教书匠能在曹沙渡呼风唤雨?当我们是阿木林吗?”洪大业心中暗道,只差没骂出“操你妈”来。
黄陆兰三人虽未出声,同样是一脸的不领盆。
仿佛意识到过了火,刘书记闭上一对丹凤眼,做了个长之又长的深呼吸……
“同志们,我知道,组织的决定让大家伙为难了……”刘书记的音调恢复了正常,他睁开双眼,神情复杂而又坚定,仿佛刚作出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大决策,“……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违反一回组织纪律,跟你们说实话了,听好了——陈友福,他其实是我们的同志。”
最后一句话不啻于一道强电流,直冲得洪大业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他只听见四周尽是惊呼之声。
待众人稍稍安静,刘书记继续道:“其实,陈友福入党比你们更早,比兰士民还要早一年。在曹沙渡的工友同志当中,他算是老革命了。”
“这、这……”黄仲桂连嘴唇都打起了颤,“刘、刘书记,组织阿不会是……搞、搞错了吧?”
“千真万确。”刘书记的语调平静而深沉,“他当年的入党介绍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本人。友福同志如今不但是神洲橡胶厂党支部书记,他还是区工委的委员。和你们一样,他也是我的下线,由我直接领导。”
“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陆胖子额头冷汗狂冒。
“因为组织有保密纪律,规定只能单线联络,同级不得跨支部联络。”刘书记答道,“不告诉你们是为了你们支部的安全,也是为了友福同志的安全……”
操!
你妈个安全!
洪大业悲愤交加,差点吐出血来。
“……同志们,我知道大家心里头都有委屈。可你们瞧瞧外头,这都什么时候了?革命就差最后一步了,阶级斗争已经白热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在这紧要关头,作为党员,我们必须放下个人恩怨,抛弃各种前嫌,无条件地团结在党的旗帜下!这话我今天对你们说,明天也会对友福说……”
对刘书记接下来的各种“说”,洪大业就没听清楚几句。就连刘书记是怎么走的,他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临末他们四兄弟低着眉,顺着眼,汗流浃背,抖抖豁豁直把头点个不停,活像四只落汤的公鸡……
陈友福这烂浮尸居然是同志!
自己和兄弟们费尽百般心机,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一手血腥,最后居然不当心杀了个自己人,一个跟自己同级别的地下党干部。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玩笑吗?
当然有。
第二天一大早,苏州河两岸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一艘垃圾运输船行驶至曹沙渡时突发故障抛了锚。一检查,原来是螺旋桨被水里的一条粗麻绳牢牢缠住了。在解困作业中,船员们顺着麻绳从水底捞起了一口大麻袋。麻袋沉甸甸的,足有两百斤重。带着开彩票的心态,船员们打开了麻袋,袋口立马弹出一双脚,一双套着皮鞋的男人脚……
死者尽管头面受损严重,但尸体尚未明显腐烂,身上衣物保留完整,指纹更是清晰可辨。因此不消半天功夫,警方便已百分之百确认:此人正是神洲橡胶厂失踪了一天两夜的工会主席——陈友福。
至此,各种意义上,这只烂浮尸都算是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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