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想白《印記》：反刍生命

《印記》是非常自由的写作，也是我理解的小说，我们可以用任何形式讲故事。所以读起来像是书信往来，又像是某种固定场景下发生的对话——我不想那么具体，一旦被定义，这个似是而非的空间就会被更多的习以为常所覆盖，我情愿你亲自去打开这个神秘的罐头。

而大部分曲折发生在主人公的内心，她用意念来讲述，可以突破狭义的语言的局限性。在情绪的抽丝剥茧下，她现身了，变成了我所想的那个女人：心中哀叹，身体和记忆一并抽痛着，她在反刍自己的生命——好的小说都应该像是作者的自传。

她在小说中大量问问题，明明是问自己，却问到读者胆颤心惊，有长久困在水下，无力浮出水面之感。但回过神时便发现，被困的其实是主人公，只因那意念太过强大，一经沾染就会主动附身，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读者也心甘情愿。

人们时常会谈到的“小说的节奏”，对我来说好像也是飘忽不定的东西，但我少有地在这篇小说中感受到，与诗与音韵相关的节奏。不是我爱背古诗，也不是因为这篇小说哪里讲到了古诗，总觉得和她一处时，我的脑中便不断蹦出诗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她制造漩涡，并设法让读者注视，这种意念强烈到仿佛从耳朵里灌进去，仿佛真的有声音涌入，继而化形为雨滴和瀑布，激起澎湃的交响。

小说主人公最大限度地继承了作者丰沛的想象力与创作力，为什么我要这样反过来说呢，因为这个角色确实像是反过来支配或借用了作者所拥有的全知全能，用缜密的心思将她所存在的那个空间织得天衣无缝，只允许她的瀑布降下。

而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她的对手也现身了，原本还在边缘打转的她，却突然有勇气斜穿一条路，又或者是早有预谋，直直地刺向对手：

“他可是癡迷偉大的情操，老說自身的無所不能！而且還天天嚷著獨裁的偉大！就像他也能一樣偉大。他羨慕，他崇拜，更認為獨裁是為了社會安定與繁榮。他總說一統社會的思想，才能進步！是一同的進步！不再有任何人被落下，也不再有任何的吵雜，社會將會有秩序的發展，走向富庶的未來。”

虽然在她的设想和记忆中，自己早已杀死这个仇敌，但再次动用这种全知全能的意念时，她又能够准确地将其召唤，同时牵出的还有记忆中受困的自己：

“面對偉大的降臨，我的頑強祭出的卻是無能為力。抵禦在須臾之間，便全然瓦解。我的倔強全是徒勞，而躲避卻竟成了痴想，——我已然沒有了壁壘。

惟漠然地，任憑記憶一刀一刀地割下血肉，敞開殘破的靈魂，自省。——自省，我那份放不下的可悲。可悲這半生的殷勤，只為追著一句話，換得枉然的半生。”

但其实也只是在调动记忆中一个弱小的自我，以唤起如同溺水的受困感，像丝线缠绕，只有她能够理出千头万绪，并且能够站在任何人的对立面，以敏锐的触觉将其包裹、托起，纵有令其粉碎的能力，她好像也并不打算使用，她别有出路。

“但我是優秀的嗎？對男子而言，我不外乎只是一隻優異的猴子，一仍是沒有用的。——只是家是美滿的。

是我一心嚮往美滿，也是使我沉溺的美滿，然而我卻同時討厭著這一切。

我嫌棄如魁儡般順從的麗珠，也作嘔一身膽怯的我，更是反感男子的說的每一句話！不論是他的聲音，他的存在，都讓我厭煩，就連同冰淇淋也使我膩煩！

我必須得離開了！

麗珠卻說我們現在所擁有的，全拜男子所賜，我們必須感恩，必須得留下，也必須得回饋。”

小说中仅有只言片语代过的“麗珠”也犹如她被赋予的名字一般滚落，有哀艳婉转的圆润声响。她先站在男子的对面，又敢于站在以“麗珠”为首的女子对面，然后是她自己的对立面，这才是她所谓的“离开”，她为自己寻找的出路。

在急促闪现的结局对白与记忆中，她停顿或中止的瞬间，读者也得到了宛如宗教般的奇妙体验，很难将其概括为“和解”、“原谅”，这不是她施展瀑布般的想象力所希望抵达的应许地，或者呼应其小说标题，描述为“印记的消失”，才能稍微解释这种“宗教感”。

或者与之相应的，想起奥康纳的《智血》所描绘的结局：“她呆坐在尸体旁，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正从他眼睛里窥探进去，感觉终于抵达了某个遥不可及的起点，只见他越走越远，渐渐隐入黑暗之中，直到变成那一个光点。”

在尾声中，似乎能够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所有涉及的角色都已一一现身，不言而喻。你大可以猜她是一个反叛的女儿，仇敌是父亲，作为帮凶的麗珠是母亲，而她所倾诉的对象是心理咨询师，或信赖的朋友，或并不存在，仅仅是她想象，她与自己对话，被读者窥见。

但这并不重要，有形的往往只是为了帮助理解“无形”，也可以说每个人物都是从这个全知全能的“她”出发，依靠如此澎湃的情绪反应不停地分化、摆脱，不停寻找出路，才得到一个更加纯粹的——我想我们可以暂时不必知道那是什么，或者各有答案，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值得反刍，读者的想象和诠释才是那不断发大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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