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12 凡尔赛真相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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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八天,关玫回到了原点——凡尔赛舞厅——的马路对过。

正当她准备牵着腊克丝一起过霞飞路,却突然间横生枝节,两辆黑色轿车后发先至,齐齐停刹在了舞厅正门口,妥妥挡住了她的去路。

车门一开,跳出一群穿黑色人民装的男人,分工明确,叫门的叫门,站场的站场,另有专人打开了后一辆车的后车门,恭恭敬敬地迎出了一位男舞客,此人四十不到的样子,上身花色香港衫,下身背带白西裤,还精心烫了头发,完全是高级小开扮相。

不知为何,这位小开的侧脸让关玫觉得有几分眼熟,不止如此,还使她生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硬着发麻的头皮走出了几步,在小开消失在舞厅旋转门内的同时,关玫终于记起了他是谁。

这个男人据说有许多名字,每个名字都对应一个不同的身份。目前,这些名字当中最公开最大路的一个叫做——殷杨,对应的身份是——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社会处处长,全上海共党特务的第二号人物,也是她关玫上线的上线的上线。听说,除了像关玫这样的红色卧底之外,此人还暗中控制了三千名日伪时期遗留下来的特工,等于是接收了大半个76号。他操纵这帮亡命徒大做特做党政军机关“不便做”的种种血腥勾当,靠招降纳叛和唱双簧戏在军管会里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听说已成为下一任市公安局正局长的热门人选。对于这样一个大人物,关玫只在大会上见过两次,都不如今天距离那么近。

看来走正门暂时是不可能了,关玫只得选择绕道。一番小周折后,她带着狗从一扇不起眼的偏门进到了凡尔赛舞厅。舞厅里大都是她老师的手下,全当她是自家人,任由她进到了二楼一间幽暗的小包厢,从这个不太起眼位置,底楼大厅的情形基本一览无余。

在巨大的环形沙发上,双雄正斜对而坐。她老师依旧是八天前的打扮,暗红衬衫配天青西裤,翘着二郎腿,摆弄着一支没点燃的墨西哥雪茄。反观来客,虽然双脚微呈内八字,但同样十分从容,双臂一字张开,搭在了沙发靠背上。

“钟前辈,老朋友了,至于把动静弄得这么大么?”先开口的是殷杨,声调不高,但却十分清晰悦耳,“调你到浦东的事情我也是前两天刚晓得,全是那帮丹阳同志的馊主意,完全乱弹琴。以你我的交情,只要挂个电话过来,想在哪个分局做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想到市局来也不成问题。至于你手下那帮兄弟,我保证,一个也不遣散,待遇一概不变。只是,挪个位子怕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大形势你我都看在眼里,现在到处都在洗牌,就是我们本地的同志,也未必个个能在老地方呆下去,就连我本人,也指不准明年会被调到哪个新军管会。但不管人在哪里,大家都一样为新中国服务,你说是不是?”

“呵呵,殷老板你讲得很对,大家都在为新中国服务,这条我举双手赞成!”钟少德竖起了他的大雪茄,从食指和中指之间,“正是为了更好地替新中国服务,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呆在最适合自己,自己最熟悉、最有经验的位子上,不然怎么发挥得出最大的能量呢?你说是不是,殷老板?”

“呵呵呵……”一闻是言,殷杨也笑了起来,扬起了波浪般的头式,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利齿。

关玫慌忙往后挪了挪,不意碰到了腊克丝身上,只见后者也比她好不了多少,自从进包厢起,小娘皮就夹起了尾巴,就算被她挤到,依旧是紧紧贴在她身畔。

不知是没发现她还是没放在眼里,笑过一阵后,殷杨又恢复了常态。

“很好,钟前辈,我接受你的条件,”他似笑非笑道,“——再特别多给你五个名额,一共十五个人,包括你本人在内。”

“殷老板,没记错的话,我的条件是三十个人。”

“这不可能。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十五个已经是极限了。钟前辈,凭良心讲,这些人已经不少了,足够你成立一个独立重案组了。”

“这么讲,真不能再多了?”

“这超出了我的权力范围,上头盯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希望你能理解,充分地理解——”

钟少德长叹一口气,终于是摸出打火机,点燃了墨西哥雪茄。

“殷老板……”他悠悠然吐出了半个烟圈,“……既然你打了我对折,那么我恐怕也只能给你一半的货。”

“一半的货?怎么个分法?”

“身份和地点,只有这两样——”钟少德一挥雪茄道,“我们不负责捉人,也没义务帮你们阻止他。”

“哦?这倒有点意思……”殷杨沉吟了数秒,抬头道:“可以,钟前辈,我们成交——”

钟少德吩咐左右取来了纸笔,笔是派克金笔,所谓的纸,其实只是一张舞厅的宣传小卡片。他大笔一挥,在小卡片的背后写了两行字,交人转呈到了殷杨手中。

就在看清字的一刹那,殷杨拿着卡片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打搅了——”话音未落,他就已站直了身体。

钟少德也站了起来:“不送。”

就在殷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关玫看清了他的眼神,那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冷血、最残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水族馆里巨鲨标本。“呜~~”身旁的腊克丝一声低鸣,竟一下子窜到了墙角边。

两分钟,也许是三分钟,直到殷杨一伙的气息散尽之后,关玫才牵着她的狗,梦游般地走下了楼。

“老师……”她茫然地打着招呼。

“关玫,讲老实话,刚刚的事要谢谢你,”对于她的到来,她老师似乎并无半点惊讶,“要不是有你看着,我恐怕未必敢老鸾到这种地步,面子问题,你懂的。”

一闻是言,竟让她生起了一种扑上去抱住对方痛哭的冲动。

“唉,到底是怎么搞的?”端详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黑黑的眼圈,老男人眼中满是怜爱,“才一个多礼拜不见,怎么就弄成这样子了?来来,快坐下来——”

她顺势被按在了软软的沙发上。

“汪汪——”趁她强忍泪花的功夫,腊克丝早扑了上去,围着她老师拼命转着圈子,把吃奶的劲道都用到了摇尾巴上。

“腊克丝,乖狗狗,想我了么?”老师立马给了她一通摸头奖励。

“早饭吃了没有啊?”老师看着狗问道。

“嗯,吃过了……”人答道。

“那肯定是没吃好!”老师立马唤来了舞厅的仆欧,命厨房间给狗烧一顿全荤。

“关玫你想来点什么?牛排好不好?”

“啊,不用了,最近肠胃不大好……”这是实话,一连三昼夜折腾下来,连续的饮食不规律让她的胃隐隐疼到现在。

“那么,就来一客公司三明治,”老师扭头对仆欧道,“配一杯拿铁,记得多加一份奶!”

餐点和饮料上得出奇地快。

随着热量的逐步摄入,关玫的心头展开了万般思绪。她甚至开始幻想:要是现在还是民国,共军还没进城,那该有多好?真希望过去的三个半月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今才是梦醒后的常态。像小狗一样依偎在老师身边,把现在和未来一并托付到这个看似没两天正经,其实却相当可靠的老家伙手中,这难道不也是个现实的选择么?未必十分幸福,至少也还差强人意吧,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然而,随着血糖的持续升高,回归的意志力驱散了怀旧和感伤,让她记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老师,您刚才和殷老板谈的,”她已咽下了最后一片面包,“是不是炸弹人的案子?”

“是的,但不止一个案子那么简单……”对方继续抽着粗大的雪茄烟,“……关玫,都三个月了,我们这帮人的处境,你想必也看清楚了。卖黄鱼鲞虽然赚头很好,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更不用讲现在上海的市面是一天坏过一天。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们最拿手的到底还是做刑警,破案子。所以,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这些所谓的旧警察扎回台型,官复原职的机会。”

“难道讲,这个机会其实就是……”

“不错——正是炸弹人。他犯的这波案子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简直天赐良机!”钟少德将残烟揿灭在烟灰缸里。

“这么讲,您实际上已经破案了?”

“当然。不然凭什么跟那条杀千刀的黄鳝精讲斤头?”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在关玫看来,炸弹人的作案手段毫无破绽,简直神鬼莫测,否则又怎会让那么多警察包括她本人一连五次连块炸弹皮都摸不着?

“不要急,我慢慢讲给你听——”老神探抿了一口黑咖啡,润了润嗓子,“……事情要从九月初讲起,实际上,在他刚开始犯案时,我就觉得他的手法有些奇怪,不大符合一般爆炸案的常理。两三天犯一起案,关玫,你不觉得太频繁了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位炸弹人,他的作案频率为什么会那么高?”

“是为了……制造恐慌吗?”

“不,这讲不通。消息的传播是需要时间的,恐慌也需要时间才能发酵。最经济的频率其实是一个礼拜做一单,就跟老早76号搞连环爆炸一样,一方面能最大限度地散布恐慌,一方面又能帮自家留余地,不容易因为手忙脚乱而露马脚。就算要造成恐慌升级的效果,也应该是前宽后紧,逐步缩短作案间隔,而不是像他那样,从头到底全是两三天炸一趟。”

也的确,炸弹人作案的速度简直给人一种马力全开、眼花缭乱的感觉,就像……

“就像变戏法一样,对不对?”对方道出了她的感受,“关玫,你晓不晓得,魔术师的戏法为什么要变得邪气快?”

“是为了……啊!”她一激灵,“是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

“不错,我也是这么猜想的。”她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用速度掩盖破绽,让查案子的人疲于奔命,忙着全世界地寻下一个炸弹,不让你们有反思的空当,这,就是他真正的用意。”

炸弹人的破绽?真的有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就在第三个案子的时候,他露出了第一个破绽。”

“圣安娜的案子?”

“不错,就是你母校的案子。关玫,拆烂……哦,蔡淑箴老师你不会不熟悉吧?”

“嗯,她教过我两年国文。”

“跟我讲实话,你喜不喜欢她?”

“谈不上喜不喜欢。那时年纪小,家里不是出了事吗?一时想不开,被她一花,就去参加了几天学运,后来不差点连警校都没录取吗?鬼晓得她原来是个老牌共党。”她希望这段话里没破绽,纵然有一点点,也能凭感情掩饰过去。

“哼哼,那你有没有想过,炸弹人为什么要炸这么一只老蟹?”

为什么炸蔡老鸨?白纸黑字,炸弹人在信上不写得明明白白么?“高等娼妓养成所”、“唆女生为娼最甚”,这些话语叫她在老师面前怎么讲得出口?难道要她毁掉经营了两年的淑女印象么?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讲,太喜欢清爽未必是件好事,”老家伙对她邪邪笑道,“有的时候,洁癖会让我们忽略一些最阴暗、最猥琐的小角落、小细节,而这些,往往正是案子的突破口。关玫你仔细想想,按照炸弹人公开的评判标准,在圣安娜那么多的妈妈桑当中,蔡淑箴到底能排到第几位?她年纪虽然是不小,但也不过教了你们女中五年多一点的时间,论做老鸨的资格,恐怕连前十位也排不进吧?就算接管之后鸡犬升天,当上了教导主任,可不要忘了,她上头还有正副校长,这两只死老蟹哪一只没在圣安娜呆过十几二十年?哪一个没教出过四位数的‘高等娼妇’?跟她们比起来,区区一个蔡淑箴算什么东西?”

对啊,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站在炸弹人的“公义”立场,他为什么放着一大批有几百年道行的老蟹不炸,偏偏挑上了一个资历不深的新科教导主任呢?

“所以我很有理由怀疑,炸弹人之所以挑中了蔡老蟹,他是另有动机。比较大的一个可能是——这家伙和蔡老蟹私底下有大过节,他想公报私仇!”

果然……以蔡淑箴两面三刀的跳梁做派,大半辈子现世下来能少得罪人吗?

“所以第三起案子一发,我就开始查蔡老蟹的老底。”钟少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讲老实话,开头并不顺利。做了那么多年的鸡鸣狗盗勾当,这只老蟹当然不会轻易留下尾巴,她的所有档案全经过了伪造,没剩下几句真话。幸好共军进程后她得意忘形,把自己外甥女也弄进了圣安娜,通过这只小蟹,我总算是大致摸清了她的底细。原来,她本名不叫淑箴,而是叫蔡兰妩,兰花的兰,妩媚的妩,册那妈,跟她的尊容完全搭不上边嘛!这位拆烂污老师,就连她亲外甥女一家也讲不清过去十多年她到底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勾当。至于跟杀人越货搭边的事体,他们只想得到一百零一桩,是在廿二年前,拆烂污还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她读的是光夏大学,国文系。四一二清党的时候,国民党从学校捉走了十多个学生,枪毙了五个,三男两女,听说其中还有一个拆烂污的好朋友。拆烂污当时读大三,已经加入了共党,正在运头上,让她滑脚掉了。可惜这老蟹口风紧,直到吃炸弹也没讲出五个死鬼当中到底哪一个是她的好朋友。查到这里,线索暂时就断掉了。没办法,我只好耐下心来等,等炸弹人做他的下一起案子。

“他果然没让我失望,第四起案子他选中的是祝作材,一个专门搞投机的老牌金融家,这么个货色摆在前前后后一大帮教育家当中真是显眼极了,突兀极了!所以完全有理由怀疑,祝作材跟拆烂污一样,是炸弹人的另一个大仇人。不过我们都晓得,祝大善人在经营名声上很有一套,从生意场上出道至今,从没听说结过一个仇家。那么,我不禁问,出道之前呢?没想到,一查吓一跳,还真结过,而且一结就是两位数!三十年前,五四运动的时候,姓祝的是归旦大学的学生会副会长。关玫你可能不晓得,当年在全上海的大学当中,归旦可是大大的有名,打砸抢烧样样都来,连马路边上卖东洋自来火的小摊头也不放过。我去图书馆查了查当年的旧《申报》,发觉就在19年的5月14号,这帮小众牲居然在爱多亚路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一家亚细亚百货公司,一个不当心,还烧死了店里三个职员,经理、会计跟一个十八岁的小学徒。虽然《申报》上没直接点祝作材的名,但身为学生会第二把交椅,这种大行动能少得了他么?说不定就是他亲自带的头。为了证实这个猜想,我对比了两大张名单,前一张是27年光夏大学和四一二有关的人员,后一张是19年亚细亚百货公司三个死者的亲戚。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有眼,终于是叫我发现了一个重复的名字!关玫你猜猜看,他到底是谁?”

不用说,九成九就是炸弹人本人!可具体是谁关玫又怎么猜得出来?要晓得,她是28年才生出来的呀!

“这个人其实你认得,前几天刚跟他打过交道。”带着一脸的得意,她老师继续卖着关子。

是刚见过面的庄海鹏吗?难道被钟少德识破后,这对大拉苏真的沆瀣一气,唱起了双簧,把全上海公安白相得团团转?那么现在唱的又是哪一出?黑吃黑么?不对,庄海鹏她是今天才见的面,并不是“前几天”。前几天……到底是谁?莫非,竟真的是……

“其实很简单,”对方公布了正确答案,“他就是你的新朋友曲江鸿,他在交大的化工课老师——傅山寿教授。”

“傅山寿!?”那个又红又专,穿得跟技工一样的小老头子?这怎么可能?!

“19年亚细亚公司被烧死的那个经理就是他父亲。”钟少德的神色愈发严肃起来,“我在墓碑上见到了他的名字。八年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光夏大学27级的毕业生名单上。我派人寻到了他的几个同学,打听到了一件事情,四一二被杀的两个女大学生其中之一就是傅山寿当时的女朋友。唉……”

“您是说,祝作材是他的杀父仇人?!那么蔡淑箴呢?难道说,她害死了他的……”

“虽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也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我们查过了,蔡淑箴是傅山寿女朋友同专业的学妹,两个人很可能是好朋友。毕竟傅教授经历的巧合已经够多了,命运对他已经残忍得不能再残忍了。”

关玫还是难以置信。且不说这老头子积极向新政府靠拢,加入统战机构高教联,还受过陈毅市长的接见。撇开动机不论,要讲他就是炸弹人,单论手法也是大有问题:交大教授、市立师专教授、杨树浦三家化工厂的顾问工程师,再加上如今三天两头的大小会议,他哪来的时间作案?

“其实他并没有一般人想象得那么忙,”听了她的质疑,她老师解释道,“他每个礼拜只在两所学校各上半天课。至于杨树浦的三家厂,每个礼拜花一个工作日就能全走遍,顾问嘛,不过走个形式,蜻蜓点水。就算再扣去两天开会应酬,他每个礼拜最最少还有三整天的时间可以利用,足够他到刘家宅去兼职卖芦根茶了。至于炸药么,人家趁暑假老早就全帮你做好了。关玫你大概还不晓得吧?这位教授有的是钞票,人家住的是三层楼别墅,诺大一幢房子就他一个人,要辟间房间当车间还不是小意思?”

“这么说,您确定……真的是他?”她仍在晕头转向当中。

“那还有假?!”她老师也来气了,“实话跟你讲,从13号上午起到现在,我们已经连续盯了这棺材一百廿几个钟头,连他家的地下室也进去参观过了,里头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原料和半成品!这还不算,我们还搜出了他六次作案的完整计划书!”

竟真的是傅山寿。但是……

“但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案子?老师,照您的讲法,他的仇人不是只有两个吗?要报仇,炸死蔡淑箴和祝作材不就成了?最多再捎上祝作材的家人,可他为什么还要做其他四起案子?不惜杀那么多不相关的人?”

“这只能理解为这位傅教授人太聪明,书读得太多,问题思考得太深了。”钟少德露出一丝苦笑,“在他看来,害死他老爹和女人的不只是祝作材、蔡淑箴两个人,也不仅仅是两场学生运动,而是某种更加深层次的东西。在他看来,这种深层次的抽象玩意才是万恶之源,不仅造成了他一人的不幸,还造成了许许多多人的不幸。唉,我们又不是学问家,扯那么玄做什么?总之,你这么想好了——要是有两个众牲很多年前用下作的手段害死了你的家人,直到今天才允许你向他们报仇,你会满足于只杀这两个众牲本人么?难道你不想多收点利息,多找几个跟他们差不多的众牲来陪葬么?”

也就是讲,其他案子的作案动机也许不外乎炸弹人信中的夫子自道,并无太多隐情可言。

“关玫,其实这趟能顺利破案,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她老师小结道。

“我?!”一时间她又紧张了起来,不晓得自己瞒着老师做的那些勾当到底暴露到了多少……

“不错,你成功吸引了全刑警处的注意力。”好在对方将她的忧惧当成了羞愧,“那帮丹阳瘪三全当你是我的人,都以为你的调查有我在背后撑腰。趁他们把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没一个人过来烦我,我这里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让我从容调兵遣将,在暗中做细致的调查,用不着陪那帮屈死一道像狗一样跟下一颗炸弹赛跑。关玫,这全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啊!”

“我该说,这是我他妈的应该做的吗?”关玫百感交集,只能在心中哭笑不得。

“讲老实话,你在明面上表现得也不错。能熟练使用警犬,能找得到刘家宅,哦,对了,还找了个交大小开全程陪你,弄得他为了你连小命都可以不要。第一趟出去独立办案,就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可真是难能可贵啊!”老男人的话里渐渐逸出了一股异味,让关玫想起了前几天吃生煎包时蘸的佐料。

对了,要不是老师“提醒”,她差点忘了她曾经的临时助手。小曲不正是炸弹人的亲传弟子么?他和爆炸案到底有多大干系?他的突然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如今他人又在哪里?在他眼中,炸弹人和自己到底哪个更重要?关玫头上又冒出了一长串的问号……

“关玫,我要你跟我讲实话,”钟少德双眼闪闪发亮,如探照灯般逼视着她,“那个叫曲江鸿的小家伙——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岂有此理?太无理了!这种问题叫她怎么答?!

关玫真恨不得在舞厅地板上寻条缝钻下去。

“真有那么难么?”老男人把老脸凑了上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关玫,你今天要是不老老实实回答我,就休想再见那个小曲了!”

“不见就不见!”她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哈哈哈哈哈!”钟少德顿时笑得前合后仰,老脸上分明布满了那种“听到了想听的假话”的神情。

不知为何,关玫又有点想哭了。

“好了关玫,”笑完之后,对方恢复了满不在乎的坐姿,“作为讲老实话的奖励,我马上就让你见那个坏东西。”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道:“程强他们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关玫这才想了起来,今天她还没见到过程强。和殷杨谈判,这么大的场合,她老师竟不惜调开自己最得力、最抱得牢台脚的助手,这到底是……记起来了,就在殷杨刚刚离开,自己还没缓过神来的那几分钟,她老师似乎是拨了个电话……不错,那部电话机如今就在她眼前的沙发上,不对,为什么是在沙发上?茶几上分明已经有一部电话机了呀!为什么还要特地用另外一部电话?仔细望去,这根电话线似乎拖得格外地长……难不成,是从隔壁旅馆特地拉过来的?对,应该是为了防人窃听,莫非是用来指挥秘密行动的?出其不意,瞒天过海,好厉害……

五分钟后,程强带着他的三个手下回到了凡尔赛舞厅,他们带回了关玫朝思暮想的曲江鸿。后者依旧是那天离开她时的模样,ARROW白衬衫、进口黑框眼镜、正牌劳力士表,唯二稍可欣慰的是,人变瘦了一点点,眼圈也变深了些许。

“处长,一切顺利,没被丹阳客发现,人也没受伤。”程强立正汇报道。

“非常好!兄弟们幸苦了,大家坐——”钟少德笑道。

“程大哥,谢谢你,我是说刘家宅的事。”尽管有更在意的人,关玫还是先向她四天前跟踪过的人致了意。现在想来,那天对方其实早就发现了她,从一开始就是在误导她。这根本就是她老师事先设下的一套连环计,目的除了帮炸弹人打掩护外,也未尝不是为她的人身安全考虑。

程强并未言语,只是冲她会心一笑。

“小曲,三天,整整三天了,”她向更在意的人射出了杀人般的目光,“——你不想给我一个解释么?”

“对不起,关玫,对不起,各位,”对方认罪态度还算良好,“我只是……想保持中立,等这件事自动过去……”

“所以你就中立到了你老师家,中立在了炸弹人的老巢?!”关玫再也按不住怒火。

方才她已从钟少德口中得悉了小曲这几天的行踪。早在刘家宅的时候,就在他和关玫分开的那段时间,他撞见了假扮成芦根茶贩的傅山寿,彼时后者正送茶桶炸弹去往山海夜校。师徒两人作了一番短暂的密谈,而后分了手。小曲并未阻止他老师,喝了一杯桂花芦根茶后就匆匆溜回了学校。第二天一大清早,也许是被逼急了,这小桂货索性直接上了傅山寿的门,在傅家别墅一躲就是三天,期间一趟门也没出过。

“小朋友,你书读得是不少了,可人还是太天真了一点,”钟少德开口道,“不错,你这段时间的动作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相信,你确实没参与过一起案子,也确实是想两不相帮。可你也不想想看,那帮丹阳人会相信你么?要是让他们把你从炸弹人家里揪出来,你还洗得清爽么?顶顶起码也是包庇罪!就算你家有后台,少不了也要判你个三五年!”

“处长,我们是在阁楼找到的人,”程强插了一句,“当时他双手反绑在椅子上,嘴上还贴了块橡胶布,不过从绑法上来看,明显是他自己弄的。”

“唉,图样图森破……”老江湖摇了摇头。

“你到底是几时知道傅山寿就是炸弹人的?”关玫问道。

“是四天前,在刘家宅,我偶然从马路上认出了他。当时我和他都没把话说破,但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就是炸弹人。”小曲答道。

“那天夜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你抓他。我不相信傅老师会是坏人。他不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该不会是讲……第二天你还真的去问他了?!”

“没错,就是这样。一开始我想劝他收手,可后来反被他说服了,尤其当他告诉我,蔡淑箴祝作材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几票人实在太坏了,挨炸也算是报应。于公于私,我都想不出理由来反对他。所以我们立下君子协定,等他做完最后一起案子,我才能离开他家,到时就算是供出他也无所谓。本来估计也就这两天了吧……对了,傅老师人呢?他不在这里么?”

“什么?他在哪里连你也不晓得?!”关玫又吃了一惊。

“我不想干涉他的事,没问他接下来具体要炸谁。傅老师也不想连累我,只告诉我说,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仇人要解决。”小曲道。

“刚刚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钟少德道,“——高教联。高等院校教职员联合会,这就是傅山寿今天的目标,他现在正跟这票人混在一起,在国泰大戏院里开全体大会。”

高教联?那个教育界最高级的统战组织?关玫大骇:难道这就是信上所指的“蛆虫集团”?!

小曲也骇白了脸:“我听人讲,高教联一共是有……”

“八百多个人,”钟少德道,“再加上军管会的人和各路记者,差不多凑足了一整座千人大厅。”

“不!!”小曲一声悲鸣,“他是想同归于尽!我不能让老师死!让我去阻止他!”

“好啊,我们送你过去。不过在此之前,先请你跟家里报个平安,我答应过帮你家人寻你,我从不失约。”钟少德道。

趁小曲给家里打电话的功夫,钟少德将一众干将聚到身旁。

“关玫,牵好你的狗——”

“是!”眼看立大功的机会又来了,她早已跃跃欲试。

“程强,带上你的人,再帮我带一支长枪——”

“您的中正式?”程强转身道,“这就去拿——”

“哦,等一下……”钟少德突然皱了皱眉头,“……那支M1C最近检查过没有?”

“大前天刚保养过,没有故障。”一个负责后勤的警员道。

关玫记得,M1C是她在警校做狙击训练时用的型号,瞄准精度要比中正式高一大截。

“为防万一,把它一道带上。”老警长眉宇间显出了严峻,“我有种不大好的感觉,但愿他没用那个老举三。”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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