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 12 红皇后(完)
“我爱她吗?”
钟少德扪心自问道。
三年前,他就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对于那个名叫顾盈的女孩子,除了肉体上的欲望之外,他是否还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也许有一点吧。否则他也不至于重色轻友,在她面前冷落了自己的老友——墨西哥雪茄。在他三位数的性伙伴中,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礼遇了……不过话说回来,和烟瘾一样,性欲不也是一种瘾么?说穿了,就连所谓的“爱情”其实也是瘾。烟、性、爱,这三者有一种共性:一旦深陷其中,无不令人难以自拔,欲罢不能。钟少德不想上瘾,尤其是不想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耗费太多精力,所以,与往常一样,他选择了浅尝辄止。在那个台风天的春风一度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那位密斯顾,对方也没再来找他,直到三年后的今天。
转眼之间,已到了1942年的秋天。在这三年间,随着世界大战的进展,上海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欧战爆发,法国战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轴心国联盟建立,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全面进驻租界……如今钟少德的法租界早已名存实亡,公董局的各个部门都已被日伪人员渗透,再往后,就连挂了九十年的金字招牌怕是也要被人摘下来了。近日有传言道,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进展不利,为笼络人心,他们正计划废除上海两大租界的治外法权,将租界“交还”到汪记政府手中。果真如此的话,法租界警务处的日子恐怕是混不下去了。自称“老牌汉奸”的钟少德心里很清楚:此“汉奸”绝非彼“汉奸”,犹如历史上的前汉与后汉,不可同日而语。看来,差不多是该急流勇退了。
就在他着手草拟辞呈之际,上头又给他派下了新的任务。不过这次和破案无关,只是命他作为警务处的华方代表,前去参加一个“上海中法协和禁毒大会”,说穿了,其实就是法租界和南市一年一度的鸦片进出口贸易会议。届时,法租界和南市的所有合法毒枭和贩毒庇护者都将到会,包括日本人、青帮、复兴社、特别市政府、南市警局、法租界警务处等等各路人马。刚接到任务时,钟少德着实吃了一惊。作为警务处逍遥派的代表,他几乎从不参加巡捕房外的正式会议。更何况这个“禁毒大会”跟他几乎搭不上关系。虽然和警务处的其他高级巡捕一样,钟少德每年收入的百分七十也是拜鸦片贸易所赐,但这多年来,他在侦探部主管的是重案侦破,而非缉毒和烟税事宜,至多偶尔代庖一两次而已。为什么上头偏偏破天荒地挑他当代表呢?经过一番小小的调查,钟少德总算弄明白了缘由。原来,相中他的并不是法租界上层,而是“禁毒大会”的主办方。似乎是大会主席亲口点了他的名,非要请他亲身赴会,磋商一番不可。自三年前创立以来,“中法禁毒大会”的主席人选一直采取轮值制,每年换一次,由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轮流担当。今年轮到了青帮,本来应由顾老头子出任,后据称因偶染风寒,居家休养,临时改由其长女代行职责。这位年轻的长女不是别人,自然只能是和钟少德有过一段缘的顾盈。
如今这位顾大小姐早已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大学生。似乎也正是从她哥哥的案子结束后开始,她正式拜堂口加入了青帮,帮他父亲打理起了鸦片生意,而且还打理得异乎寻常地好。在她的积极斡旋之下,青帮和复兴社彻底实现了和解,双方约定五五分成,共享日方提供的鸦片生土。不仅如此,凭借大学生的身份,在母校新华大学行将倒闭之际,她及时搜罗了一大批母校理工科的教师和学生,利用知识优势在南市建起了全上海第一家由国人主办的吗啡工厂,注册名号是——“新华综合制药公司”。两年多经营下来,她的公司俨然成了上海滩鸦片界的金字招牌,与虹口大名鼎鼎的宏济善堂一南一北,成并驾齐驱之势。公司不仅盛产优质吗啡和海洛因,还先后研发了多种新型鸦片制剂,比如无需点火,开瓶即吸的阿芙蓉鼻烟、丸状保存,一搓成粉,以急速见效著称的福寿散、用罂粟籽和树胶混合制成的安神口香糖,以及公司的招牌产品,以吗啡、红糖、炼乳为底料,加入十多种高级香料,精心炼制而成,美味远胜太妃糖的特级红丸。形形色色的产品分高中低多个档次,性价比都十分之高,上至达官新贵,下到马路瘪三,几乎满足了全上海所有阶级的瘾君子。作为公司老板的顾盈也因此得到了“南市红皇后”的称号,甚至,某些方面为了表彰她对于大上海繁荣稳定的突出贡献,竟还肉麻地将她奉为了“新上海的和平女神”……总而言之,顾大小姐这三年来的长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没错,是所有人,也包括钟少德在内。
他的密斯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钟少德百思不得其解。是她哥哥的案子对她打击太大,让她破罐子破摔了?不可能,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绝不可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还是讲,经过三年前的一番磨难,顾大小姐突然开窍了,彻底认清了时势,从此乘时而发,顺势而动?有此可能。但即便是顺势而动,也犯不着走得那么远吧?对她这般条件优越的女子而言,获取人生成功,过上幸福生活的途径何其之多!又何必冒天之大不韪,做这火中取栗一般的险恶事业?莫非……是因为仇恨?于亚民团伙虽然早已覆灭,但上海的P党还有很多。难道说,她是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继续报复害死她亲人的政治团体?然而,事实很可能正相反。据不尽可靠的内线消息,为了扩大公司的经营规模,吸收更多的货源,顾盈竟然跟P党接上了线!听说就在半年前,后者的第一批鸦片通过黄浦江水路,悄然输进了前者的吗啡工厂。此后双方财路大开,合作甚欢。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系列交易竟还得到了日方的默许!唉,魔都的事情真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即便是久经洋场的老鬼如钟少德,也难免弹落了一回眼睛。难道说,这就是官方成天标榜的“和平”?也的确,41年底日军占领公共租界,最后一股抗日势力宣告瓦解,从那时起,大上海就已经恢复了实际意义上的和平。是啊,和平,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这个最伟大最崇高的目的,一切私人和小团体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放在一边,哪怕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仔细想来,生产鸦片的罂粟花,她的花语不也正是“和平”么?哼哼,好得很,和平的大东亚,和平的新上海,和平的吗啡女神,果真是和平得不能再和平了!
带着七分好奇和三分烦懑,钟少德准时参加了第三届“上海中法协和禁毒大会”。在会上,他见到了那位久违的红皇后,在黑白两道一干大亨的簇拥下,一袭赤色旗袍的她坐上了会议桌的头把交椅,真有如一朵尊贵而糜艳的恶之花。
会开得异常顺利,下午一点开始,五点结束,效率奇高,连晚宴也省去了。与会众人各有收获,即便不是皆大欢喜,也都算是满意而归了。正当钟少德也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两个人高马大,估计在一米九以上的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客客气气将他请进了一间私密的偏厅。在那里,本次大会的主席正虚位以待,她正用一只黑漆烟嘴吸着一支烟,姿态高贵、优雅,而且妩媚。
“钟督察,谢谢。”她悠然吐出一口白烟,同时开了金口。
“不客气,我没怎么帮你。”钟少德道,他闻到了一股白面的味道。他记得,在刚才的会议上,自己似乎有意无意地帮衬了对方两句。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如今的她早已有如马基雅维里笔下的君王,兼具狐狸的狡诈和狮子的威猛,比起会上一干老甲鱼来毫不逊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确实不负红皇后之名。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位需要他搭救,需要他呵护,需要他指点的可怜巴巴的小公主了。
“你误会了,”顾盈微笑道,“我指的不是今天,而是当年。”
“别客气,你早就谢过我了,用你的身体。”以钟少德平日的做派,自然免不了打棚一句。然而今天,望着对方脸上厚如积雪的脂粉,以及早已埋葬在雪地里的小圆鼻子,他仿佛丧失了调笑的热情。实际上,他并未答话。
“三年前,你为我揭开了真相,”对方继续道,“不止是一个案子的真相,而是许许多多的真相。凭借这个契机,我第一次认识到了真实的自己,也认识到了真正的世界。”
“哦,是么?”钟少德不禁有些愕然,他相信自己没那么伟大。
“嗯,是的。”对方很肯定地点头道,“经过那次事件,我渐渐悟出了一条真理。你,我,还有我们生活的大千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是相通的,都有着共同的本质。”
“什么本质?”
宛如拈花微笑的天女,顾盈轻启朱唇,吐出了一个字眼——
“瘾。”
“什么?”钟少德仿佛没听清楚。
“瘾,鸦片瘾的瘾。”
“不明白。”乍一听,这确实让人莫明其妙。
“所谓的瘾,无非是一种重复的冲动。你想啊,小到人的习惯嗜好,大到宇宙天体的运行,难道不都是由重复的冲动所驱使的吗?从本质上来看,和抽鸦片的瘾又有什么差别呢?所有的自然规律、社会规律,还有人生法则,其实无非都是某种瘾。”
不知为何,钟少德渐渐有了一种现世报的感觉。
“所有的重复冲动都是一样的。”红皇后继续着她的说理,“冲动得到释放前总是苦闷而焦躁的,而一旦得到释放,就会转入满足与宁静,获得一种新的平衡。不久之后,平衡会再度被打破,新的冲动又会产生,迫使你去寻求释放。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就是形而上的瘾,普遍存在于一切时间和空间当中。”
“我承认,你讲得没错。”钟少德被迫赞同道,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对方理论中的一个瑕疵,“但是密斯顾,我想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人是万物的灵长。人虽然也有瘾,但与低级生物和无机物不同,人是有理智的,可以有意识地助长和克制自己身上的瘾,在不同的瘾,或者说,习惯之间进行取舍,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
“是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对我们来讲,什么是利,什么又是害?这难道不也是由瘾来决定的吗?钟督察,你怎么知道渴求生存和繁衍就不是一种瘾了呢?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一切生命最深最大的一种瘾,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枷锁,是对我们每个人最深重的奴役。”对方愀然蹙眉道。
“这么讲倒也没错,只是……”沉吟片刻,钟少德继续道,“……只是活着也挺快乐的,不是么?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还算快乐,否则全世界人早就自杀光了,难道不是么?就算是被瘾奴役,我想,这也是一种快乐的瘾、快乐的奴役。”
“钟督察,你终于讲到点子上了!”顾盈柳眉舒展,笑得宛若天使,“呵呵,所以说,最重要的就是快乐!简单来讲,就是要让人的瘾得到尽可能大的满足,去除那些难以满足的瘾、让你白费力气的瘾、像假钞票一样的坏瘾。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直到这一刻钟少德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逻辑圈套。
“钟督察,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拥挤、太局促、太艰难了!”顾盈悲叹道,“主义、民族、理想、爱情,还有正义,这一大堆东西看起来很光鲜、很漂亮,其实全都太奢侈、太虚假,只会被骗子利用,拿来骗傻子,让他们白白浪费本就少得可怜的时间、精力、还有热情。你知道,我过去也曾受过骗,被骗得很深。所以,现在我想要帮助尽可能多的人,为他们提供一条捷径,引导他们绕过种种不必要的障碍,直达极乐的核心。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贫富,不分尊卑,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的海洋中,这就是我全力想要达成的目标,是我的理想,呵呵,也算是我目前最大的瘾吧!”
是啊,眼前这个女人没开玩笑。只要一剂高质量的鸦片下去,不管是什么主义、民族、正义,甚至对于财富和异性的追求,都会在瞬间化作浮云,沦为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存在。这就是红丸皇后的真理,同时也未尝不是人生的真相,至少也是众多真相中虽不太受欢迎,却令人难以忽视的一种。
想到这里,钟少德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
“钟督察,我知道,三年前,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破案,呵呵,你几乎把我查了个底朝天……”伴随着Heroin的烟雾,对方的仙音悠悠飘来,“……可有一件事情,我打赌你肯定是没查到。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晓得的。前段时间,我爸爸决定退到后台,把帮里的生意交到了我手里,同时,他也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你们都知道,我爸爸戒掉了鸦片,可没几个人知道,我妈妈也抽过鸦片,就在我出生前。听爸爸讲,生我哥哥的时候,妈妈难产大出血,落下了阴雨天全身关节痛的病根。当时家里还不富裕,请不起娘姨,为了镇痛和抚养我哥哥,妈妈她学会了抽鸦片。后来家庭条件一天天好了起来,妈妈又怀上我。听帮她做检查的西医讲,鸦片瘾有很高的几率会在母婴间传染,抽鸦片成瘾的产妇很可能会生下天生有鸦片瘾的婴儿。妈妈很害怕,她开始戒烟。虽然很痛苦,但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还是成功戒掉了鸦片。后来我生了下来,我妈妈还是不放心,总怕我天生带瘾。所以她一直对我很严厉,不但不让我沾一点鸦片,就连一般小朋友的坏习惯也不准我有,比如吸吸手指啊,吃很多糖啊。她从没喂过我她本人的奶,她怕血液里的鸦片通过奶水传给我。她甚至都很少抱我,大概是怕皮肤接触传染吧?呵呵,想来也真讽刺,要是妈妈泉下有知的话,看到今天的我,真不晓得她会作何感想。”
“你是想告诉我,你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你,其实早在出生前就注定了,是一种宿命?”说话间,钟少德禁不住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了他的墨西哥雪茄。
“不,宿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不爱你的生活,你想不想要她,只要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蓦然间,对方绽放出罂粟花般的笑容。
钟少德没有答话,只是点燃了他的雪茄。他如今的心情已近乎当年站在小土山上的顾盈:倦怠的同情,颓废的怜悯,以及那么一点点,有如鸡肋般寡淡无味的厌弃。他明白,这是他应得的小小报应。
“钟督察,当年看起来很纯洁的向导女郎已经不在了,”红皇后飘飘然来到他身边,“但有些东西却始终没变。怎么样,钟少德,现在你还想要吗?”
“不。”给出答复的同时,他吐出了一个大而完整的烟圈,那是一个句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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