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橙色的親密關係

在香港的新界沙田區有一座叫昂堂山的小山，因為其上一處帶點名氣的低密度洋房住宅區，人們有時會以住宅區之名喚它沙田渣甸山。就在這住宅區的盡處有一平台，其上建了一座中式小涼亭，為國際獅子會分會撥款興建，名曰沙田獅子亭。

這座亭是典型的仿中式建築，沒有古風的神韻，著色也是不倫不類，在我看來是醜到了一個極點。但那並不影它成為沙田十景之一，因為著眼點不在它，而在它的視野；俯瞰整個沙田的景色，看著老舊和簇新的樓房在城門河兩岸相映成趣，是個晨運客和在附近用餐的遊人常到的景點。

它被刻在我心底，因為，我在這裡熬過了人生的第一個低潮。

我本是個自由的、自傲的靈魂，不屑與世俗妥協，不屑為社會的腐敗制度買單；自生以來，這份形同背棄社會的反叛因著我的小聰明而不為人斥責，我活得相當自在。或許不至於物極必反，但也是過河必濕腳，我迎來了第一次重創。

我以高材生的姿態落榜了。

那個時候的我就住在那小山上，靠近山腰的地方。選擇重考的我看來輕鬆自在，依然故我，臉上看不出多少失落；我依然以我的步伐生活，依然傲視萬物般清冷，白日行走如一切依舊。

凌晨四時許，天還沒亮，我才甦醒過來。

使盡力地放輕動作，踏出家門，呼吸一口又濕又冷或又悶又熱的空氣，我往山下走。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一盒魚蛋，看著它在微波爐裡轉，把冰涷的可樂往喉裡灌，人是有了點力氣，才又往山上走。

越往上走，路越黑；富貴的人家不喜歡過於耀眼的光芒，路燈也有點委屈。這個時分的上山路徑是無色的；即便分得出來樹的綠、燈的黃，一切都是灰濛濛的，黑與白相間的。從山上吹來的風彷彿也是黑色的，帶著灰色的味道，有點不屑地擦身而過。

很冷，卻有把外套脫下的衝動。

來到那獅子亭，我總站在亭邊輕撫那石柱，像是要與它親近一些；沒得著任何回應，才邁步往平台的欄河走。我不高，欄河就在我的胸口和肩膀間，雙臂伏在其上，踮著腳，見著的也不過是披了黑紗的樓房倚在一團又一團的黑上。回頭走到亭下，爬上石𡒊，坐到其上，才勉強見著人人稱讚的沙田全景。

不過樓房。不過燈火。

我沒看過白日裡的景像，獅子亭下見著的畫面就這麼迷濛、不公地刻在腦海中。我甚至覺得，這個景觀下那些樓房醜陋無比，那條河更是不值一提；所謂沙田十景簡直貽笑於天下。它提供予我的唯一情緒價值，就是無比的寧靜；與世隔絕的寧靜，靜得讓我聽見蚊子恥笑我的聲音。

這樣私密的深夜活動一直持續，直到深冬的那個夜晚。

我依然坐在亭下石𡒊上，倚著那根冷漠的石柱，看著城門河兩旁醜得要命的樓房。有一對情侶出現在平台上，輕聲細語，在景色面前倚偎；就在我的視線範圍中央。我不清楚他們可有發現我；我像是没進安靜的景物裡，成為他們的背景，沉默看著他們來，然後又離去。

嘆了一聲。然後，風從耳邊吹過，竟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一股突兀的暖。腦袋倚著的那根石柱有了溫度，與我的魂精互換著什麼。一刻，我以為自己終於撞鬼；下一刻，我像被指引般看向那對情侶本來擋著的那條河，河邊的那座樓房，樓房裡亮著的一盞燈。

看著它，滅了。

抑壓了數個月的情緒終於缺堤，我把臉埋於雙手裡，把十多年的淚水都哭了出來。不曾想，自己的腦袋能裝載那麼多淚；多得傾瀉而出之時，我連呼吸都困難，哭泣竟然無聲。

那盞滅掉的燈像是在我腦裡按下了什麼鍵，把某個籠子打開了，放生了裡頭不為我所知的東西。我的淚水，我的情緒，我的自尊，我的驕傲，我的怨恨，我的沮喪，我的有恃無恐；通通釋放出來，卻是有些如野狼留不住，有些如小狗留連不去。

我把一些留了在獅子亭下，便與之痛苦亦痛快道別。

說脫胎換骨是有點兒䛴張了；不過是一夜間認清了一些事。認清了自己的聰明不足以讓我過目不忘，不足以讓我輕鬆學會世間的任何事；認清了世事再無稽，再荒謬，也有必須妥協的時候；認清了人存活在世，終究是孤身一人的，必須學會孤獨的。

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費盡了十多年來存下的力氣，我跨過了這次低潮。考進了心儀的大學、心儀的學系，有了最充分的理由去努力，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勤奮學生。低頭跨過學府門檻時，我亦與過去的很多人和事切割；那些給予過我虛幻妄相的，與我不再相干。

放下這些，才真正經歷過一身輕。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並沒預料自己會想要與你說及這個地方；因著，在落筆那刻前，我才意會到它被刻在我的心裡。文章的開頭，第一個字被敲出來的那刻，我還疑惑著，怎麼就是它呢；即便我曾在那裡哭過痛過，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年少輕狂時的事，有點不值一提。

或許因為，它標誌著我的重生；就是如今這個我存在且顯露於世的第一刻。

你或許不太能理解，我是得承受多少痛苦才能接受自己並沒多少才華這個事實；而認清真相以後，努力成了實現夢想的唯一途徑。可日子下來，因為際遇，因為不甘，我在才華和努力間掙扎徘徊，來來往往，也沒成就得來什麼。我所熱愛的，似乎永遠只能是關起門來的自作業。

大抵因為這樣，我如斯欣賞你；欣賞你的謙虛（雖然總帶點妄自菲薄）和努力（雖然加度可能過了火）。也或許因而想與你分享這些；關於默默喜歡你、支持你的這個我來到這世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