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在历史的虚无中寻找真实

如果有人和日本新一代的年轻人多加交谈，问他们关于中日战争的看法，很可能第一个直观的感受是，漠然。当然这可能是平成一代的通性，他们即使身处亚洲最发达的地区，并且因为90年代后因为泡沫经济崩盘和宽松教育政策的原因，导致普遍一代都潜在的丧，对世界虽然有兴趣但是只用日语生活也可以很自在，天天叫嚷学外语但是有几个外国友人后好像也就可以了。出国的热情并不如我们那样高涨，虽然对放眼看世界有兴趣，但是安于现状也未尝不可。

扯远了，当你把刚刚出国的中国90后和日本90后放在一起横向对比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国孩子明显有一种紧绷感，而日本孩子没有那么重的历史负担，他们对侵华战争不置可否，对上世纪初的恩怨好像也感到疏远和厌烦，并且会表示避而不谈。看着电视上新闻上各种或真实或夹杂私货的对中国的负面报道，理所应当地接受那就是真实的邻国。所以当一个接受党国教育的根正苗红*（不一定是粉红）的充满正义感的大陆出生的孩子想要坐下来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你会发现你面对的是虚无。或者说历史的错位，仿佛进入一段平行时空。

这种历史虚空，如果在我面对别人问十几岁的我，我怎么看待文革的始末和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我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抗拒和漠然。历史书上没有写的空白，你问我怎么看？我不会有那个概念，也不会明白对于被删除的人们来说那是怎样沉重的过往。对，我会相信我已经知道足够多，我会拒绝承认我被洗脑，很小的时候，我也曾觉得外媒注重这些历史缝隙，可能真的只是想抹黑中国。看不惯中国崛起。我也曾一直把这些事件当初当成偶然的不幸的历史事件，是政治改革政治摸索期间必须经历的阶段，初衷是好的，只是过程很曲折，是集体性的错误，并不是某一些人的过错。这就是我接受的教育，我也没有接受批判性教育和被引导去独立思考，虽然在国内时我已经可以接触部分墙外的信息，但是出于敏感我并没有对历史细节进行深究。也懵懵懂懂感觉到，觉知真相后，就是一条不归路。打破固有认知与清理被植入的思想钢印脉络，是很痛苦很痛苦的。我相信后来觉醒的孩子们，都明白。

事实是，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政党可以拍胸脯保证自己清清白白，全心为民谋福利绝不求满足一己之欲（保证了我们事后也能明白绝无可能）。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我们自诩为万物之长，但其实我们也只是演化史上的沧海一粟，是千万分之一的巧合，说到底，纵观人类历史，如同野兽般荒谬的杀戮与战争的篇章远远比我们宣称人类独有的高贵与圣洁的超脱不凡的和平篇章要长。信息封锁和地缘政治是造成人类无法相互理解相互团结的根源，而可悲的是即是互联网如此发达的当下，人类已经在星辰大海中翱翔了无数光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还是要跨过那么多的障碍，不管这些障碍名为语言，距离，宗教信仰，还是信息茧房。

回归正题，我是怎么面对这种历史虚空开始成年之后的再教育的呢？事实上我是在出国之后才去翻阅那些我在国内根本没有途径了解的第一手历史资料的。我想去补全自己历史教育中的空缺，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可能生死存亡的关键知识，我谋生也并不靠此，但是补上这堂缺席的课确是让我重塑自己，重塑人性，开始真正独立思考的重要的一步。这的确需要时间，我也很庆幸自己在心智已经趋于成熟但是还没固执己见的年龄重新开始我的历史学习。不得不说，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这种冲击可能和《黑客帝国》中Neo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块生物电池一样荒诞，他所追求的平和的生活不过是一堆代码，是彻底的谎言。

郑念在《上海生死劫》完书后曾接受采访，这一段在中国出版的书籍中被删改了。

原采访中她这样说道:

<我现在一直都是这麽想，天安门上毛主席的像拿下来，这就意味著他们要批判毛主席，我就回国。我宁可死在中国。我有足够的钱，回去还可以做些好事情。我现在已经帮助了很多中国学生。帮他们在这里念书什麽的。 但是，假如我先死，毛主席的像不拿下来，我绝对不会回去。文化大革命这件事，是一定要批判毛主席的。毛他不止文化大革命，你想，还有反右，他冤枉了多少人？三年自然灾害，死了多少人？毛泽东的政策压根就是不对的。他说阶级斗争是纲，就是说是最重要的。他还有很多错误：对知识分子迫害、不信任，还有讲阶级成分>

我能相信这些传记的真实性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凭空捏造和空穴来风根本不可能描绘出这么骇人这么具体的场景，虽然亲历这种人性的泯灭和秩序的崩坏后生灵涂炭的场景足以让人发疯。如果说反复宣传南京大屠杀是为了不忘记民族的苦难，那为什么对国民的近代史教育中封存了关于50年代到80年代的政治斗争造成数千万人的命运的颠覆背后的真相？为什么不允许反省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持续到今日的对人权的漠视和对法治的戏弄？被日军屠杀的平民百姓何其无辜？反右风波，文革动乱，天安门事件中那些惨死的学生就不无辜了吗？如果说挑起民族情绪一遍又一遍让新生代记住仇恨是因为家仇国恨不容遗忘（在和平年代宣扬仇恨本身就值得商榷），指责日本让下一代忘记历史不负责任，那自己不也干着同样的勾当吗？侵略他国屠杀他国百姓需要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没错。但如果宣扬教育这一切的政党自己因为权欲的斗争抹杀了更多冤魂呢？文革后把一切罪过推到四人帮身上，让罪魁祸首百年之后还能躺在玻璃棺材里受万人敬仰，为了维持政权合法性让过去一笔勾销是否更荒诞？宣扬他国仇恨甚至只是为了转移重点，自己毫无反省甚至依然试图千秋万代。用尽一切记忆修改术只为了换取自己统治国家的合法性，对民众实行愚民教育只为了更好地统治，宣扬仇恨也是为了掩饰自己治理不当结构性出现问题导致民不聊生的重大失误。

经历过长春围城的中日关系研究员远藤誉教授在一次采访中说过，

真的为人民着想的话，为了牺牲的人们，中国能不能有正视事实的勇气？ 到了那时，我认为中日关系才能站在事实的基础上，实现真正的友好。中国正视历史，绝不是说就肯定了日本的战争行为。那样的战争，不许再有第二次。在此大前提下，我衷心祈愿中国正视毛泽东所做的了然的真相，和国际社会有一个共识。

中国总是以西方国家为首的外国势力攻击中国政党是因为政治体系不同，是试图颠覆国家安定为论点，反击方法是试图列举西方体制的弊端，侵权恶果，与种种不合理，但是逻辑漏洞在于就算外国的月亮真的一点也不圆，那也不能证明你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下掩盖尸骸累累就理所应当。常见的论调就是既然外国也不完美，那我们也没有错得离谱，你若是攻击我们就说明你一叶障目迷信西方资本主义。但是问题就在于，就算全世界都荒诞可笑天下乌鸦一般黑，也不能证明这块土地上的滔天罪恶就可以被忽视。当然，对于中国的批判，多少同样是“外国势力”为了转移视线，或是单纯地为了批判而批判，抑或是单纯的“乐子人”，那就是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再多的阴谋论，再多的“中国叙事”，都无法否认这片土地历经几千年秦制贯彻始终的漠视人权与个人自由的铁血事实吧。当然在集体与家国叙事的角度，这些都“不重要”。历史无关对错，只看你想怎么解释。政治斗争掀开表面的冠冕堂皇，底下全是谎言与纯粹的利益博弈。局外人当然也就只能窥探一二，但是真意如何，换拨人来是否就皆大欢喜，空谈也只能纸上谈兵了。

这篇文章，也是反反复复在发与不发的边缘，修修改改了好久的。是个人反思历史的小小注脚。既然生于这个时代，那就记录这个世代的历史。哪怕是小小的，个人视角的历史。

发表于2024年，6月29日。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