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15 第七审判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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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上海警局47年的旧档案显示,傅山寿教授独生子的死亡经过如下:

三月份的某天早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正独自一人赶去上学,不意却在静安寺路碰上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数百名学生正与大队军警相对峙,剑拔弩张间,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一声枪响。于是可想而知,现在瞬间大乱,军警们反射性地朝天鸣枪,游行人群狼奔豕突,四下逃窜,因自相推搡而倒地者不计其数……经事后清点,在这场“事故”中无一人中枪,但遭踩踏致死的却多达四人,其中之一便是傅教授的儿子。他有极大概率死在了市立师专学生的脚下,后者正是当天游行队伍的主体,他们本打算一路游行到跑马厅,同市立女子师范和市立幼稚师专的“盟友”会合,发动全上海师范生的“总请愿”……

两年后的今天 ,市立师专依然矗立在沪西愚园路上。听说它最近还购置了周边的两块地皮,预备大幅扩充校舍,从大专升格为大学,与女子师范和幼稚师专合并为国立师范大学,成为华东地区最高等的师范学府。

毫无疑问,在傅山寿的眼中,这座野鸡学堂已经恶贯满盈了,飞上梧桐枝头之日也就是它的毙命之时。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又何必去人为干预呢?至少犯不上冒着吃炸弹的风险去干预。关玫的老师如是说道。傅宅的清理告一段落后,他当众宣布:全体解散,放假三天。

和小曲并排走在回家路上,路两旁已是华灯初上,默默无语间,关玫心中的算盘打得飞快。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摆在眼门前的头等难题。要是放任不管,明早市立师专炮仗一响,几百个全官费师生上了西天,“表叔”还有他的后台老板殷杨又岂能轻饶得了她?到时秋后算账,发配南下还是轻的,弄不好判她一个“隐瞒包庇、贻误战机”的大罪,双开坐牢也是大有可能。真到了那时候,区区一个钟少德又岂能罩得住她?就算侥幸靠他那张20人大名单留在了上海,暴露身份只怕再所难免,到时钟老师会怎么看她?还不是一句“册那妈”,三分钟将她扫地出门?声名狼藉至此,以后还怎么混?不,不对头……仔细想来,钟老师只怕早就开始怀疑她了。前两个月的“整编节约”闹得这么大,分局被“节约”掉的旧警员那么多,却唯独没节约到她关玫头上。以她老师的老奸巨猾,又岂有不疑心大作的道理?没错,对方很可能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说不定正是借这次机会来试探她。关玫记得,方才钟少德在道出炸弹人的第七目标时,客厅里恰好只有三个人,再无第七只耳朵在场。会不会是他故意为之,意在测试自己的忠诚,看自己会不会去告密?大有可能!眼下已到生死关头,密到底是告还是不告?……或许,还有第三种选择,两头不得罪的第三条路?没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对!就来一招围魏救赵,“曲”线告密——

“小曲,明天的案子,你真的想帮钟老师一道隐瞒么?”

“连你一个警察都不想管了,我一个局外人还凑什么热闹?由他去吧。”小曲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背叛自己的老师。”

“我也不能。傅老师在世的时候我没报答过他一天,最起码我要尊重他的遗愿。”

“小曲,虽然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她发起了第一波攻势,“可你有没有想过,殷老板的人,还有那些丹阳公安也会这么认为吗?不要忘了,今天上午你刚刚露过面,现在全高教联的人都晓得你是炸弹人的徒弟,还是他的一个同情者。还有你住在你老师家的几天,我们当然愿意帮你保密,可你能确保没一个外人发觉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曲,在许多人眼里,你早就是本案的嫌疑犯了。你老师已经死了,一旦明天案发,你不就成了唯一的替罪羊了吗?小曲,我怕……”

“关玫,没什么好怕的!”然而对方比她想象得更刚烈,“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他们现在就把我抓了去,关到提篮桥里,我也照样安安心心睡我的大觉,睡到明天九点钟!”

“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办法,只有老着脸皮上第二招了,“你自己的良心是好过了,可你有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小曲,要是你真进去了——你让我怎么办!?”

“你……”如其所料,对方愣住了,年轻的脸上惊喜交加。

“小曲,你忘了吗,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生活的吗?要是你真的坐了牢,你让我怎么办?!”这真是羞耻极了,荒唐极了,关玫简直有了钻地洞的冲动。

“关玫,你……你真的愿意……”对方的神情也和她差不大多。

“嗯!小曲,我已经想通了。我答应你,只要这个案子能安安稳稳结束,我一定找机会脱掉这身皮子,从此再也不吃警察饭了!到时候,就请你多多指教了。”哼!到时候看不一脚蹬了你这小桂货!随便装个榫头还不是三分钟的事?

“你是说,要我……”

“我现在只要你保护好自己。小曲,我们都只是平民百姓,只有先保护好自己,安全渡过眼下这场风波,才能有自己做得了主的未来。小曲,你说对不对?”

“对,可是……”

“小曲,我并不是要你背叛师门。你想想看,傅教授那么器重你,简直把你当成了他最得意的传人,站在他的立场,又何尝忍心看你吃官司坐监牢?他之所以不惜牺牲小我,说到底,难道不正是为了能让你们这些理工科学生有更好的待遇,得到社会上更多人的尊重,能有一个更远大的前途么?小曲,难道你就忍心让他失望么?”

“可市立师专那帮人,他们实在不是东西……”

“所以傅教授已经让他们声名狼藉了。小曲,我相信你的老师绝不是一个残忍嗜杀的人,他真正想毁灭的是市立师专这个机构,而不是里面的几百号人。小曲,就算让公安晓得了市立师专就是第七个目标,我想,他们也未必拆得掉你老师亲手布下的炸弹。他们只能保住人却保不住学校,到时候只能疏散人员,市立师专一样完蛋!你想想看,这难道不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好结果么?”

“你说的有道理……”对方终于动摇了,然而,“……那个,容我再考虑考虑,关玫,就考虑一个晚上,明天再……”

明天?!明天八点一过,你不如到南下充军团来寻我吧!不行,上回已经吃了亏,这趟说什么也不能再放这小桂货离开,多言无益,上绝招——

关玫当机立断,动如脱兔,一双玉臂宛如灵蛇,刹那间挽住了对方的脖颈。

四目相对之下,男生大惊失色:“你、你……”

超近距离来看,这张脸确有几分清朗俊秀,至少不讨人厌。

“你个死桂货……”一身暗骂后,她双眼一闭,将两瓣樱花印上了对方的嘴唇。

那是一个浅而略带苦涩的吻,让她想起了上午凡尔赛舞厅的那杯拿铁。

分开后,不知为何,小曲的眼神变复杂了,除了满足、释然之外,竟还平添了几分哀伤。短暂挣扎了最后几秒,这个男生终于就范了。

“我听你的。”他开口道,语调宛如叹息。

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关玫感到了一阵小虚脱。

“关玫,陪我一道去,好吗?”说话的同时,对方放开了她。

关玫点了点头,她没力气拒绝。

尽管已有了更亲密的接触,但一路上两人并没有牵手。

就像一个劝疑犯自首的妻子,关玫将小曲送进了福州路的市公安局。

小曲做得很好,没让她多说一句话。

得悉详情后,殷副局长以最快速度集结了上百人的队伍,二三四轮尽出,载着小曲和关玫,浩浩荡荡开到了愚园路上的上海市立师范大专。

戒严,清场,疏散周边住户,通宵大搜查拉开了序幕。

直到凌晨五点,警员们在全部五栋楼中搜出了四颗炸弹。经紧急召来的专家鉴定,四颗全为钟表定时炸弹,炸药清一色为精制硝化棉,每颗重三到六公斤不等,炸力与同等重量的SD不相上下,从安放位置来看,虽未必直接炸得塌楼,但也足以对建筑结构造成明显破坏,大大缩短其使用寿命。真正恐怖的是,精制硝化棉无臭无味,经当场测试,带来的八条警犬没一条嗅得出来,包括关玫的腊克丝在内。所以没人知道,这四颗炸弹是不是全部,除了一个人。

就在天空露出鱼肚白之际,这个人出现在了市立师专的校门口,反包头、鹰钩鼻、一身潇洒的长风衣,跟他一道来的,还有五个人和十几条狗。

“钟神探!总算把您盼来了!”一见来人,本次行动的现场指挥官立马亲自上前迎迓,并非殷杨本人,而是他昨天的那位信使。经过这一晚的奔命,关玫已晓得,此人姓郝,是殷杨的机要秘书。如今他穿了一身军管会的绿官服。

“呜——汪!!”谁知钟神探的走狗团并不待见郝秘书,纷纷冲他龇牙咧嘴,大做欲扑之势,骇得他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牵好狗!不要吓到人家——”钟少德对五名牵狗人道。关玫认出来了,五人全是西南分局的驯犬员,包括一周前把腊克丝交到她手上的老康头,不用说,他们所牵的狗全是原分局警犬房的警犬。

“钟神探,听殷副局长电话里讲,您已经有办法了?”郝秘书又疑又惧地看着新来的十多条狗。

“那还用讲!难得殷老板三顾茅庐,亲自到群玉坊来帮我会钞,钟某人又怎么好不卖他的面子?”老家伙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看起来这一夜过得确实滋润。

“可这炸弹太邪门了,我怕狗……”

“不用怕!郝秘书,我这群狗可是大大的不寻常,很快就会让你看到。”钟少德对左右下了令,“一组一幢楼,开工——”

“是!”

五名驯犬员一人牵三条狗,分别进入了五栋大楼。

“关玫——”钟老师很快发现了她,转眼变出了一脸慈父相,“唉,你怎么又熬夜了呢?你看看,不要讲眼睛了,整个人都快变熊猫了!”

“老师,对不起……”任由对方摸头的同时,她的谎言已到了喉咙口,总之,全推到小曲头上就是了。盘算之际,她不忘偷眼看了看小曲,只见后者依旧稳稳当当坐在花坛边上,凝望着正前方的那栋五层高的主教学楼。似乎自从到达市立师专起,小曲就一直对她有些不咸不淡,难道只是因为生物钟的关系,人太累太困了吗?不过也好,免得刺激到某人。

“没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某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关玫,殷老板他们又不是傻瓜,就算没人告诉他们,他们难道就猜不到了么?这里,还有交大,这两块场子他们肯定是要封锁的。其实保人倒是其次,关键他们还是想保住台面。”

“台面?”

“不错,没台面怎么扎台型?交大是不用多讲了,现在连市立师专也成了他们的大台面。我早就打听过了,下个月三校合并升大学的时候,不但陈毅将军要亲自到场,北平还会派中央大员下来和他一道剪彩。龙老早就通过《文汇报》放出去了,要是真被炸弹人搞黄绿了,共产党的台岂不是坍大了?以后还怎么在教育界服众?所以讲,为了保住这里的台面,他们还是很愿意下点血本的。”

“那么这次殷老板……”

“哦,我们在群玉坊谈得很好。他很有诚意,所以我也给了他一点折扣——五个人头,外加十六个众牲头。”

“众……牲?您是讲……狗?难不成是警犬?”这么讲来,五个人头其实是……

“当然!我今天就要证明给殷老板和全上海警察看,只要有专业的训练,精确的预判,得当的指挥,警犬就能成为我们最好的帮手。这帮好众牲是警局不可缺少的成员,完全配得上一个月最起码四十个单位的待遇!”钟少德踌躇满志道。

天呐!闹了大半天,原来他是想让上头帮狗统一发工资!真不愧是一位“博爱”、“狗道”的伟大神探。

不对,还是不对头,关玫发现了一个矛盾:她老师不是早就看过了炸弹人的第七份计划书了吗?也就是讲,他很可能事先已经知道了市立师专所有炸弹的位置。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牵一大群狗来搜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寻个由头,给这群众牲一碗饱饭吃么?

她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有这么容易倒好了,”钟少德露出一丝苦笑,“在他那份计划书上,只标出了三颗最主要的炸弹的位置。可你看看,现在已经搜出几颗了?这位傅教授有的是即兴发挥的才华,谁晓得他还给我们预备了多少惊喜?要陪他白相,不多做几手准备来赛么?”

“可是,我们已经试验过了,硝化棉炸弹狗根本闻不出来呀!”最大的难题依旧摆在那里。

“不对!你们忽略了一点,不,至少是三点,”她老师笑道,“精制硝化棉本身虽然无臭无味,但这种炸药要想做成爆破炸弹,就必须配上雷管。雷管是有气味的,只要事先经过练习,大部分的狗都能闻得出来。这是其一。

“其二,只要是定时炸弹,就都有定时器。定时器无外乎两种,钟表和酸腐蚀。酸的气味连人鼻头也瞒不过,还骗得过狗鼻头么?

“其三,就算他用的是钟表定时,也照样瞒不过狗。很简单——钟表走针是有声音的。狗耳朵多灵啊,一点也不比它们的鼻头差。只要有针对性地训上两三天,呵呵……”

三条狗一组……没错,三条狗不多不少,正好是分担了三个不同的任务!关玫恍然大悟。原来,早在第五起案子还没发生时,她老师就已经想到了今天,所以才斥巨资买走了分局所有的狗,还收留了五名驯犬员。好计算,好手段,简直不是人!这老妖怪!

半小时后,五支搜寻队陆续归来。在人与狗的精诚合作下,五栋大楼中另外十二颗炸弹也现了身,纵然它们事先都经过了最精心的隐藏和伪装。加上先前搜出了四颗,总计十六颗。这么说,真的再无其他了?众人再度将眼光投向了钟少德。

“十六,很特别的一个数字,”神探幽幽笑道,“各位大概还不晓得吧,傅教授儿子被这爿学堂的学生踩死的时候,小家伙离他的十六周岁生日只差三天。”

但事情还没完,接下来就该拆弹了。

逐一勘察之下,郝秘书的手下碰上了大难题。

“其它都还好办,难点是主楼里的三颗,”三位中山装专家为首的一位报告道,“三颗炸弹结构都异常复杂,处理难度极大。”

“什么?!你们不是76号出来的么?”郝秘书立马大怒,“搞定时炸弹是你们的老本行,你们会没办法么?!”

“您有所不知,这三颗炸弹全是用通电电线直接绑死在建筑主体上,这种手法我们称为死弹。要强拆只有碰运气,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第二名爆破专家道。

“是每颗百分之五十,乘以三次方,总的成功概率只有百分之十二点五左右。”第三人补充道。

“妈的!真邪门了!”骂山门之余,郝秘书不由将视线投向了方才的救星。

“不关我们事!”岂料不到三分钟,钟神探就翻了面孔,“我跟你们殷老板早就讲定,我们只负责找出所有炸弹,拆除清运绝不负责!郝秘书,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兄弟们,生活结束,收队——”

他马上带着手下的人和狗后退了十公尺。

关玫正想叫上小曲一起撤退,另一边郝秘书却已大发其飙。

“饭桶!没用的东西!”他对三专家破口大骂道,“你们三个赤佬给我老实说,这三颗弹到底有多大威力?要真炸了会怎么样?!”

“不算楼里的其他炸弹,光是这三颗爆炸的话,大约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导致大楼直接倒塌。”第一个赤佬道。

“就算不马上倒塌,也会成为危楼。”第二个赤佬道。

“总之基本是废掉了。”最后一个赤佬道。

“他妈的!岂有此理!”眼看新一轮红日已跃出了上海的天际线,郝秘书一咬牙,变出了恶鬼面目,“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了!我才不管百分之五十还是百分之十五,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们就必须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别忘了,你们头上的汉奸帽子还没摘掉。组织格外开恩,现在给你们两条路走,第一条,拼了命给我拆掉这三颗炸弹!第二条,今天就送你们到跑马厅报到,统统镇压枪毙!活路还是死路,自己选一条——”

一闻是言,三人纷纷叹气。短暂交流过眼神后,他们只得提起工具箱,向主教学楼迈开了步子。

“等一等!请留步——”

那是小曲的声音。他从花坛上站了起来。

“我是傅山寿的学生。”他对在场所有人道,“在化工课上,他亲手教过我做炸弹,你们没人比我更熟悉他的手法。所以,炸弹应该由我来拆——”

“小曲你……!”关玫大骇:这家伙莫非是疲劳过度,神经错乱了!?

“我拆炸弹不是为任何人、任何党派,而是为了这栋建筑本身!”小曲指向了身后绵延近百米的广厦,“这栋大楼出自美国名家之手,全钢筋混凝土构造,本来至少可以屹立一个世纪不倒。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没几个人造得出这样的好楼了,再过几年就更没有了。不管这栋楼被派来做什么用,不管楼里的人是好是坏,楼本身是无辜的,她是现代文明的结晶,是全社会的财产。所以,我有义务保护她!”

“好!!”郝秘书大喜道,“好样的!不愧是交大的高材生。好!炸弹就由你来拆,让他们三个帮你打下手——”

“郝秘书,我想自己挑选一位助手。”小曲道。

关玫生起了不祥的预感……

“这个,可以,没问题,”说话间,郝秘书微微向后挪了半步,“只要是帮得上忙的,你尽管挑好了。”

“关玫——”小曲向她转过脸来,眼镜片后燃起了两颗火星,“这里所有人当中,只有你和我默契度最高。关玫,你愿意帮我一起拆炸弹吗?”

这……算是什么?试探?要挟?还是变相的求婚?!不,不对,从这家伙的眼神来看,恐怕不止那么简单……莫非,他其实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诡计,晓得自己没多少诚意,根本就是在玩弄他的感情,料到案子一结束就会被自己一脚踢开。所以这家伙心怀怨愤,假借拆炸弹的名义,想要跟自己同归于尽,顺便帮他的傅老师多寻一个殉葬品!?没错,不会错的,十有八九就是这样!!可恶!

脑力全开之际,关玫用余光窥见,钟少德已从身后走了过来,不好!绝不能让两个男人对质,只有当机立断!

“小曲——”她开了金口,“我愿意帮你,可我能帮你什么呢?我根本就拆不来炸弹啊!进去非但帮不了你,还可能会让你分心。小曲,要是实在没把握,我劝你也不要拿生命冒险。十几天下来,这一波案子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尽了全力,现在退出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大家一道过太平日子难道不好吗?”

“我明白了,关玫。原来,这就是你的心意……”对方眼中的火星渐渐熄灭了,变回了两片灰烬。

“三位先生——”带着清冷的似笑非笑,他转回了脸,“时间有限,我们正式开始吧——”

目送对方渐行渐远,关玫怔在了原地。就在小曲一行四人消失在主教学楼的大门口时,9月19日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了她的脸上。阳光透过了她的双眸,宛如一束金箭,径直刺到了她心上。从灵魂深处传来一阵痛楚,迫使她闭上了双眼……

“走啦……”从背后传来了她老师的声音,不知为何,竟如她本人一样疲惫,“关玫,这里已经没我们事了,一道走吧……”

睁开眼,她看到了一张真实的男人脸,在清晨阳光的映射下,脸上再也掩不住了因岁月蚀刻和思虑过度而留下的一条条沟壑。

关玫有了一种抱住老人家哭的冲动。

然而,老人家却先抱了抱她,随之,用宽厚有力的大手将她挽离了校园。

在马路对过的一条弄堂里,两人双双靠在了一面太阳暂时还照不到的墙上。

“老师,您的黄鱼鲞还能卖多久?”望着绯红色的天空,关玫问道。

“那可不好讲,”她老师燃起了一支墨西哥雪茄,“也许半年,也许半个月,商业机密。要想晓得,除非你过来当出纳小姐。”

“是么……那您准备几时回来?”

“回局里?我想,大概是十月份吧……”对方吐出了第一口烟圈,“……你晓得的,我不大喜欢热闹,至少等他们过完了节吧。其他人大概会先回来……”

“那么,还有五个人呢?”

“五个人?”

“您不是只拿到了二十五个名额么?还有五个前辈呢?您打算怎么帮他们安排出路?”

“无所谓,最后五个名额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什么?”

“不少兄弟都是聪明人,经历了那么年风浪,早就看明白了。他们自愿隐退,每个人我都发了一笔安家费,数目是共党给他们的十倍。其实,廿五个名额已经绰绰有余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呢?往后又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当共党会跟我们讲信用么?你又不是没看到,半年前还没进城的时候,殷老板保证得比现在还漂亮,唉……讲到底,对我们老警察也好,对上海的其他人也罢,他们只在乎你的能力,在乎你对他们有没有用。只有不断在他们面前证明你的能力,你才有生存下去的资格。这趟案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也就是讲,往后我们只能拼了命去做,混一天算一天,对吗?”

钟少德没再言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

茫然间,关玫抬腕看了看表,七点刚过一刻,还有时间,她反射性地将视线移向了弄堂口。就在此时,马路对过传来了大动静——

“第三颗!!”

“全拆掉了!!!”

“慢点搬!!”

“稳牢稳牢!”

……

小曲成功了。市立师专完好无损地保了下来。

关玫的第一反应是冲出弄堂,然而脚步刚刚迈出,便被她的第二反应抑制住了。

“真想去就去吧……”背后传来了她老师的声音,“不用管我——”

“不……”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回过头来,“……老师,您讲得很对,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您还有烟么?”

钟少德摸出一根新雪茄,递到了她手上:

“当心,这烟硬得很,越往后越硬……”

说话间,雪茄已被点燃。

借着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关玫一直哭到了日上三竿。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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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令尹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铁储蓄罐,只进不出,投币者后果请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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