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段拉拉之爱:肉体、欺骗与渴望
别的女孩:对于爱情,我们早已说倦。就让我们对这样一个事实开诚布公:爱是量产于丰盛年代的稀缺金属,“比金子更少,比昙花更短暂,比铁树开花更艰难。” 事已至此,不如躺平。
今天的故事主角是一个二十多岁才刚刚开始探索恋爱、此前从未与人建立过任何亲密关系的女孩。她的所有关于爱的想象来自文学,一切关于爱的练习发生在交友软件。这很当代,但随后发生的事十分古老:像一只初次踏入黑暗森林的小兽,她不可避免地卷入到爱欲的饥渴,爱而不得、身不由己。显然,这无关性别。但凡在漩涡里挣扎过的你,必定会懂。
欢迎打开我们的全新专栏 #不爱也行#。这里拒绝任何关于爱的陈词滥调,取而代之的是后爱欲时代的虚无与清醒。如果你也是这样的女孩,欢迎说出你的故事:biedegirls@yishiyise.com。
仲 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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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爱的初体验”
从初高中到大学,我一直信仰着爱情小说里的 “恋爱靠运气”。好友小丁却说恋爱是要谋取的,需要计划一步一步猎得。那时,小丁正对新生群的同校同学穷追不舍,作出了缜密的恋爱作战计划。我缺了一大截课,茫然中掉队几千公里,要在一个新的领域重头学起。
研究生毕业后,身边同学开始有余暇关注情感生活。至于我,原有被学业占据的生活空出一大块后,突然觉察出情感的空虚 —— 还夹杂着一种从未为恋爱努力过的不安。那种感觉就好比高考时做数学卷,在前面的选择题应用题花去大半时间,翻到最后一面才发觉有一条占分80分的大题。
直到我遇见 A。她是我在 Tinder 上划到的香港女生,聪明、好看、思维活跃。与她交往,是我第一次察觉到爱欲的形状。从认识 A 的第一天起,我的情绪就全天候持续高涨起伏,常常在数分钟之内从甜蜜变为暴怒 —— 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感到 A 并不考虑我的心情。
过去的我活得很简单。我感到自己是无性别的,像悬浮在世界半空的透明小人儿,一切情感都能在我身上投影,亦能毫无障碍地穿过我。而此刻的爱欲来得汹涌,犹如陷入高烧,无法阅读,无法表达,社交媒体的零碎信息也接收失败。
意识到我的失控,A 很快疏远了我。
峰值过后,我的情感从高位渐渐跌落到低位。我百无聊赖地约会着新人,维持着心有所牵的状态。我的第一段爱之体验,就这样结束掉了。
2.
“这个人我也并不讨厌”
2019年,我从香港毕业来到深圳,在 Tinder 上划到了钟汶。她第一张相片是猫,第二张是咖啡、相机,第三张才是她的样子。戴着眼镜,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只得半边脸。
Tinder 交友,与现实生活中遵循着不一样的逻辑。在这里,个人的特质被放在数据里量化,最受关注的是两样东西:相貌和有趣。这两样初步 Match 以后,开始查户口式聊天,以坐标、是否单身、喜欢的事情来判断对方是否在择友范围内,择的又是怎样的友;或是针对对方的资料给出些故作有趣的反应,来测试双方是否同频。
钟汶询问我一番在拉拉关系里的属性、长短发等信息以后,我们约了见面。当天她没戴眼镜,样子秀气,身形略壮,但和照片有差。我放下紧张的心,像朋友一般交谈。晚饭后,我以为会各自告别 —— 毕竟我自觉不在约会状态里 —— 但她提出一起散步。
我们从中环散步到赛马会跑马场,发现我们在香港同一个学校毕业,认识同一位有名同学。我们在跑马场游乐场的转椅坐下。她拿出一包烟草和一个卷烟器,往烟纸里放了烟草、滤嘴,径直卷起烟来。
她舔了一下烟纸边缘,把烟纸黏合、卷好,问我要吗。
我说好。
我们走到游乐场旁的马路边上,靠着垃圾桶抽烟,没两口我呛着,钟汶接过剩下那半根烟。望着红绿灯,我突然感受到月亮走得很慢。
晚上我回到深圳,以为相隔两地的陌生网友再无后话,结果第二天钟汶又找我聊天。正当我想着 “这次好像可以”,钟汶问:其实你为什么玩这个 APP。
我心想来了,每一次关系都会有不对劲的地方,我又到这里了。
我过往对情感的认知 —— 更准确地说,是我意识到 “恋爱” 这个领域的存在后,我仅有的情感练习,全部发生在约会软件上。这些练习无一例外,指向同一套模式:先是兴趣范围内的聊天,大概一到两天后会有涉及 SEX 的聊天,一周后见面,继而发展至上床。
我老实回复道:“找女朋友。” 她说她不是。
我心想,没有爱的话,有杏也可以。这个人我也并不讨厌。
3.
“身体像某种开关把我们打开”
见面第二晚,钟汶说出她并不想进入严肃关系。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是P友,我在心里想。
既然是P友,我就可以更自如地应对。第二次见面,我和钟汶上了床。此前我没有过经验,仅在见面之前在微博上饱览了拉拉博主写的杏知识。希望不要露馅。
钟汶进入房间后打开电视,我们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影,她开始一点点地触碰我,蝴蝶在我身上停下又飞走,鳞粉掉落在皮肤上,留下斑点荧光。我靠在她的手臂里,她穿着毛衣,我们都出了薄薄一层汗。
电视上还播着黑白的文艺片,主角的交谈声变得只剩耳边一点悠长的蜂鸣,近在咫尺的喘气声被无限放大。我们在密集的吻之间大口呼吸,在沼泽里持续下陷。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身体的存在,它的灵动和敏感令我感叹。此时,我感到原本的我抽离在上空,似乎在她亲过来的刹那,另一个我走进了混沌的时空,在无数纷乱的羽毛里抓住了一片,自然地表现出某种正确的反应。在这样的注视下,我像被望见了很深的地方。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总是回忆起这晚,只需在幻想中记起黏稠的吻或手指在皮肤上的触感,整个夜晚就重新袭来。我每日如常上班,下班后小睡片刻,醒来后吃饭、洗澡、和钟汶聊天。在规律的生活里,我的幻想不时在溜进时间的间隙。我渴望再一次被钟汶抚慰,尽管我知道了她有女友。
身体像某种开关把我们打开。我无法下定决心与她断绝联系,每次她提出见面我都像被施加咒语般应约。钟汶反复要求互删或是做回朋友,却总是回到原来的状态。
我们开始长时间地聊天,讲尽了自己的感情经历后,就折返回初高中,再走到童年。钟汶谈到影响她人生的两件往事 —— 北方的抗日游行让她误打误撞听了一场关于同性恋的讲座、在学校操场上感受到汶川地震的震感。前者带给她启蒙,而后者怎么影响了她,为何被她视为重要的节点,她还没想明白。
我忽尔无厘头地说起《绿野仙踪》,铁皮人和多萝西一行人上路,前往翡翠国寻找魔法师要为自己要一颗心用来爱人。而魔法师不过是搭热气球降落在奥兹的普通人,却被奥兹国民误以为有无上魔法。最后,魔法师仍答应了这一行人的请求。铁皮人得到了一颗用锯末和丝绸做的心。
魔法师并不懂魔法,戴上绿色眼镜便有翡翠城,心是随手缝制的,但人造的心也会有真的爱吗?
那一晚,钟汶对于自己有女友的事是这样说的:“我有女朋友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说了不跟你谈恋爱。”
“那这件事你女朋友知道吗?”
“不知道啊,我也不怕让她知道啊。我跟你又没发生什么。”
“要是你女朋友知道了,她不会伤心吗?”
“……会吧。”
我陷入的幻想,最终都以钟汶口中说出的 “我有女朋友” 作结,噩梦般令我惊怵。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依恋。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作为哺乳动物的本能,无措地渴求着她,等待她的气味给我解咒。
4.
“我不断堕进空烧的欲火”
我们一起逛过公园,在深圳和香港走了许多路。那晚我们从规整的洁净的商场走上山路,路边是居民楼和学校,有学生背对着我们沿着围墙爬进学校,操场里有穿着篮球服的学生在练习运球,树木草丛遮蔽,去往公园的路显得弯弯曲曲。公园很幽深,我们一直牵着手,我的心也像融进了树林里。
我计算我们相识的时长,她在女友身边时与我聊天的频率,分析每一次她因出轨而产生的情绪波动,记下她要与我断绝来往时说的每一句 “分手”。我心想,分手的前提是存在着一段关系,这无疑证明了我们比起陌生人或朋友要多出一点。我也在她每次说出分手时从不挽回,用潇洒的姿势应对,希望迎来一个终点。
但身体是不同的。
疫情封禁过后,分开后的我们在广州重逢。我和她5个月没见面,那时的我对肌肤之亲渴求到了极点。结束白天的事务后,我不断堕进空烧的欲火里,在夜里一再召唤出与钟汶的回忆。我持续在网络上寻找对象,结果屡降标准亦屡聊屡败,发现原来随便睡一睡都是难事。
只有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接触才可把我解救回来。 心底冒出的欲望吞噬着我,犹如湿冷的空气里四周点满了火,踏出一步是入骨的寒意,留在原地是步向烧毁的暖意。“热锅上的蚂蚁”,我想起这个比喻。我的触角已被烧焦,匍匐在热油里不得安宁。
我在夜里无法长时间专注地进行任何事务,只得不断地刷新手机,从 Tinder、豆瓣到探探、微博,找寻一个至少可以聊天的陌生人,在自我解救的进度上填满一格。我渴望回到未知爱欲的时期,留在永恒安稳的伊甸园里。
5.
“但一切的魔法都消失了”
这样过了数个月后,钟汶又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刚与另一位女朋友分手,坐在家中像一个空心人,不想与我发生关系却希望我在白天夜里陪伴她。
每天下班后我急忙打车前往她的住所,一整天处于精神亢奋之中。她在家点好外卖等我到来,晚上与她聊天看电影,那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幸福时刻。一周后是七夕,我买了一束花和一盒糖果,我快乐地望着她,只见她眼睛里只有分手后的忧伤,以及我自己的倒影。我为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多么可悲。我和她之间的相处,好像电影《Her》里的人工智能萨曼莎与西奥多断电一次后再也无法与对方连接,原有的密码都发生错位。
我乞求她与我做,但一切魔法都消失了。钟汶不愿意与我接吻,她不再热烈地渴望着我,我那日日夜夜涓涓在体内流着的欲念干枯了。
我知道,我和钟汶真正结束了。
6.
“于是我意识到这是告别”
我第一次察觉与钟汶的告别,是在疫情开始前的圣诞。
钟汶女友的父母在圣诞节到香港探望,钟汶不想独自过圣诞便来深圳找我。我们吃了烤肉圣诞套餐,流连在酒吧、艺术社区。她告诉我,之前一直在出差的女友这周就要回到香港了。分别的时候,往常她只说拜拜,这次她多说一句 “下次见”。
其后她甚少回复信息。疫情开始后,她与女友回了各自家乡再度异地,钟汶又再找上我。不到一个月,我们又不再聊天。她那时与家乡的另一个前女友复合了。
我在每个夜晚打开微信运动对比钟汶每天、每个小时的步数,每日查看数次她社交账号上的关注者与粉丝,猜测她是否找上了别人。有一次,instagram 出错,她的粉丝个数增添了一个,列表里却没有任何我陌生的账号。我连续数日把她列表里所有的用户名截图用以一一对照。
过了两个月,她在朋友圈发了新女友的照片。
疫情后我和钟汶见了一面。她坦露,一开始认识我只感到刺激。我问她我们分开后有没有像现在一样痛苦。她答,“没有感觉,之前我们的关系也只有肉体啊。”
—— 但怎么可能。我们说过的往事,我们走过的每一条马路,我每个痛苦地看着手机的夜晚……都只关乎肉体呢?
我持续与钟汶争吵,但到了第二天,我会再度和睦与她对话,给她分享楼下树荫里的天色。钟汶令我太痛苦了,于是所以,只有钟汶在我身边才能让我快乐。如果她能爱着那么多个女朋友,为什么不能分一点爱给我呢?
我在信笺上写过四个大字 “寻求圣杯”,练废了许多张纸,煞有其事地放在信封里想要送给钟汶。是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九莉对邵之雍的爱: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界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 ‘寻求圣杯’。”
再见钟汶的时候,我又不想送出去了。自始至终,这是我一个人投入的爱,是即使没有爱我仍固执认为爱存在,是即使亲眼看见已经消失却拒绝相信眼见为实的爱。
7.
“一切结束在开始之前”
时间拨回到五个月以前,我与钟汶初次约会之后。那时的我从事一份名为新媒体编辑实为助理的工作,每天整理资料寄送快递抄送文件,在总部和分部之间、上司与领导之间回旋。
上班时我在电脑看到信息亮起的红点,会快乐地点开看看内容,再特意隔一个多小时才回复。当钟汶怒气满满地问 “怎么不回复我” ,我就更快乐了。
经历过对 A 高烧般的爱恋,我需要感到被重视,展现在感情中的游刃有余,不再有应对时的失控,安扎我这段时期对于爱情的学习和进步。我自觉对钟汶的感觉在可控范围内。我不会轻易被对方驯服。我们即将在一场名为爱慕的关系里起舞。
这一次,我原以为会有所不同。
// 作者:仲侣
// 编辑:赵四
// 设计:冬甩
// 头图: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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