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小對話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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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的頭一年,特別不習慣日常小對話(small talk)。美國幅員廣大,各處鄉村文化迥異,但在我們居住的北加州,小對話是必備的技能,但對於來自亞洲的內向型人也是日常無預警微小恐懼的來源。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查映嵐

在美國的頭一年,特別不習慣日常小對話(small talk)。美國幅員廣大,各處鄉村文化迥異,但在我們居住的北加州,小對話是必備的技能,但對於來自亞洲的內向型人也是日常無預警微小恐懼的來源。

不管是喝個咖啡,倒個垃圾,上超市,等巴士,看醫生,隨時隨地都會被搭話。當然也是有奇怪男生跑來問奇怪問題(你的手機殼和髮色是故意選一樣的嗎?)(實際上根本是不同顏色),但更多是沒有任何意味的閒聊,只要在那個地方住下來,就必然會遇到,而且避無可避。友人C形容,這邊的人都是「small talk之鬼」。

外人可能會覺得沒那麼嚴重吧,就是 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並不期待認真回答的隨口問好。以往在英國的時候,確實是這樣,人與人之間的界線很清晰,禮貌的問好一般不用、也不應該回答太多。可是在北加州的C鎮並不是這樣。當然也是可以冷淡的講句 fine thank you 了事,但據我觀察,這並不是正常操作,比方說在超市,會在結帳時跟收銀員閒聊的人佔多數,而且許多是佔近一分鐘的對話。作為在後方等待的人,我已經慢慢習慣了,將那當成是結帳的必要步驟之一,就不至覺得人生被浪費了幾分鐘而不耐煩。

想起有次在香港的超市,排在我前面正在結帳的女人,從頭到尾沒看過收銀員一眼,也沒講半句話——沒有「唔該」,連被問到是否需要膠袋,連「唔使」也不答。相比這樣,收銀員和旁人多聊幾句還比較可取。


以前我覺得這種小對話很考功夫:只有幾十秒到一分鐘的時間,講多少、講多深入才對呢?後來放棄想太多,想到什麼便講什麼。被問「How’s your day going?」,便答「今天天氣真好!我也心情很好」或者是 「就還好,得去上班(聳肩)」之類;被誇讚紋身漂亮、衣服漂亮、頭髮漂亮,便順著話題接下去。最近一次,傍晚準備和朋友開車去優勝美地玩,跟收銀員提起,他就開心地分享他哥哥最近也去了那邊玩。這種陌生人之間稍微有點溫度的交流,是令人滿開心的,不過站在收銀員的角度看,會不會也是一種情感勞動呢?

搭話文化也時常帶來奇妙的偶遇。有一次,我因為工作要回去C鎮的酒店住幾天。夜裡剛停好車,見到有個女人在看附近的車位,便告訴她這家酒店怎麼泊車、可以泊哪些位置,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聊起來。女人說,她的女兒正在開車,快要到了,所以她在這裡等她。女兒最近開始在灣區工作,想租C鎮的房子,我便憑我兩年來不停搬家的經驗,跟她分享情報。女人看起來好像很需要聊這個天,提到女兒卻欲言又止,她們似乎並不親近,不知為何要一起待在C鎮幾天,女人害怕會吵架,特地訂了兩個房間。她聽到我說唸藝術史,就說她很久以前也修過藝術史的課,非常喜歡,後來就沒有繼續接觸... 我們就這樣在空曠昏暗的停車場傾談了好一會。我原本想等她女兒來到才離開的,但女兒一直不來,我也只好告辭。

又有一次,我晚上回到住處,在大門前見到有個亞裔女人坐在台階。雖然已經步入夏季,可是晚間還是有點冷,我一下子也看不出來她是無家還是怎樣,便問問她還好嗎?起初她說自己迷路了,想找救世軍卻走來這裡了,也不知自己在哪。我拿出手機幫她一查,如果走路的話要48分鐘才走到救世軍,而且那邊肯定是關門了,講來講去我也搞不懂她打算去幹什麼。接著她又說,她的男友開車留下她在洗衣店,然後就不知所蹤,她身上又沒電話,拜託我打電話叫她男友來接她。我有點將信將疑,又怕她突然搶我手機,但還是打了過去,居然有人接聽,又真的問明我位置,說現在就過來。原本做到這樣,應該可以回家了吧,可是我又覺得狀況有點奇怪,怕萬一「男友」不來的話沒人幫助她,終於還是陪她等了一會。她見我留下來很是高興,聽說我是香港人,馬上說了幾句廣東話,然後粵英夾雜的,告訴我她是緬甸華人,51歲,現在是homeless,因為被媽媽從家中非法地驅離了... 她的車也在媽媽那裡,所以現在既沒有住處,也沒有車。突然又問我現在是幾月,她已經三個月沒睡過覺了,自從她爸爸過身後就沒辦法睡覺,爸爸是三月過身的... 她說男友是唐人,我問,所以他丟下你在laundromat是去了哪裡呢?她解釋:「his girlfriend is his boss and she has breast cancer.」聽到後來我也茫然了。她一直講自己的身世,突然又哭起來,也不全然是胡言亂語,但明顯不是用了藥就是精神有點問題。過了大約有二十分鐘,那個「男友」終於出現,她也上了他的車,跟我揮手道別,說「see you around!」。不過,走的時候,我卻分明看到開車的男人是白人。


今夏回港,我確切感受到自己已經開始異變成加州人的體質了。

有一天出門遇著突如其來的大雨,是打傘都會全濕的程度,我剛好到了一個騎樓下,就停下來等雨勢變弱。我站的位置旁邊是餐廳出入口,剛好有個男生扶著單車,正在整理外送。我看著他的動作,正想說:「下雨還要送餐,好辛苦啊。」——話到口邊,還好及時吞回去。在香港說這種話,恐怕會被誤會是被挖苦人吧,男生也可能會嚇到,思疑怪姨姨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圖謀。

雨勢變弱之後,我繼續向目的地走,走沒幾步,有個迎面走來的中老年婦女差點摔到。我連忙迎上去想扶她,同時想開口問她「還好嗎?」,結果接到她投過來的狐疑眼光就機警地裝作看不到,直直往前走。

這種時候,就想起學者何永盛在《The Graves of Tarim》中寫過,「形塑離散經驗的並非在場(presence),而是缺席(absence)」——僑民或離散者於一地在場之際,意味著他們同時在別處缺席;在地方與地方之間流徙,就是遺下連串的缺席痕跡。這兩年我來回於太平洋的兩端,每一次的水土不服、每一次的重新適應,都在提示我此前的缺席。當「家」不再牽繫於一地,當「家」裂變成複數,缺席所帶來的牽掛和不適就變得必然,儘管無可奈何,有些時候還是會生出妙趣啊。

查映嵐
寫字的人,專業是當代藝術評論,有時寫散文、訪談、書評、電影隨筆。合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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