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转行拧螺丝
今年满30岁。自从2亿年前,三叠纪的早期哺乳动物演化出每肢五根手指这个范式,哺乳纲的智慧生物就注定以十进制记录生命中所有的重复。这也注定了人科动物生命中的第360个满月,或者说第30个冬天会显得比其它冬天更有意义。
30岁的我意识到了两件重要的事情,1. 我有ADHD。2. 我需要转行。
今年7月,我向经理提出了调去维修部门的申请。我本来没准备好做出这个重大的改变,可年中总结的最后,经理问我对职业生涯有什么规划时,我感觉自己哽咽了一下,最重大的问题脱口而出:我有没有可能去维修部门当学徒?
我是一个简单的男人,有着简单的想法,市场部门的工作对我来说太不朴实了。每每看着自己作品或者报告,我总会觉得我的工作就是这个社会的问题所在 - 如果一个人需要我去告诉他他需要一个商品,那他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商品,地球也不需要这个商品。甚至有一次,我意外卷入了某大型化石燃料项目的“漂绿”宣传中。意识过来时已经把作品拿给客户审核了,顿感Fuck, I'm going to hell。好在宣传项目被客户毙了,我的灵魂总归可以回到卡斯卡迪亚的荒野中。
漂绿就是Greenwashing
除了对于现代市场工作的道德性的质疑、和对更高收入的向往,从事被同事们觉得不重要的工作带来的难堪也是促使我丢掉鼠标,拿起扳手、冲击钻和液压工具的重要原因。Spending my prime getting mocked by illiterates and stressed over things other people don't care enough to look at hurts really fucking bad. 有一次我熬夜赶出一件“急活”,拿给派活的人过目,派活的人晾了我几天。Holy fucking shit, I know they are good people and have bigger fish to fry. But that's it for me. No mas es no mas.
上述的两个原因我都没有告诉经理。我不想她认为自己没保护好我,或者用任何方式否定她工作的价值,只说我喜欢动手,不喜欢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也不喜欢在办公室坐着。在市场工作中,有很多必要的硬性技能我完全不会,一直说要学却没有去学。因为每次找课程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看别的手艺,然后开始查各种手艺的工作和工资。我告诉经理,我早就决定这是我最后一份市场工作了,如果不能进公司的维修部,我可能会去学急救、护理、或者电工。我还告诉她我需要钱,我们这行挣钱太少了,我就算升到她的职位也完全不够花,而且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
经理听后告诉我,我不需要成为她也可以在公司内取得成功,但公司付不起像市场营销公司那么多钱。我心里接了一句:市场营销公司也不会要我,而且他们也给不出多少钱。但没说出来。
经理是我的work mom,我怀疑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太多和她ADHD traumatized内向儿子的共性。我努力不去利用这一点在工作中偷懒,或者利用她。但我还是利用了,比如我完全不会用Google Analytics还能保住自己的工作。经理听了我的申请,表示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但是会帮我问老板。第二天经理就告诉我老板说可以,这个时机其实非常好。不过因为是我自己要求的,公司不会付搬家费。
今年十月,整个市场部门被展会带到了我居住的城市。难得部门里的人都在,展会结束后经理请我们吃饭,饭桌上又提起了我的叛逃。经理又问我到底为什么想去做维修,我不想说那些不回我邮件的同事的坏话,也不想address the fact that our job is commonly referred as a “lazy girl job",只告诉了他们第三个原因。钱少。
本科毕业后又有5年工作经验的我,年薪只比一个14岁的维修学徒多2千块,这简直是在侮辱人。而且维修学徒是按小时付费,单日超过8小时以上会有1.5倍工资,而我这个领年薪的奴隶加班都是免费的,所以实际收入会比那个14岁的学徒少。维修学徒大概4年出师,出师之后马上可以得到我两倍的收入。我的青少年时期很穷,本科毕业后决定工作也是因为穷怕了,再也不敢念书。毕业后跌跌撞撞,如今在这个行业站稳了脚根才来得及抬头观察自己的处境。处境不好,再升几级也没钱。还了几年房贷全是利息,本金一点没少,比之几年前,我只是老了,没得到任何东西。做这份工作我永远也不可能退休。想到自己短暂的一生要被工作半死不活地拴住,我感到恐惧。
当然,在饭桌上我没有如此诚恳。我只告诉他们我想要自己的房子、卡车、和独木舟,能够负担真正伟大的冒险,能攒下钱让我提前退休。
第二天一起吃早午餐,经过一晚的休息我心情略好,作为一个职业文案写手本能地想把叙事变得更积极一些,就又告诉他们剪视频时看维修部门的人都很开心,让我很羡慕。
"Today is December 24, 2022. Some people call it Christmas Eve, but for me, it's thrust bearing day!" 某个维修部门的大哥在录制视频时开心地说。今年圣诞聚会我拉住大哥复述了这句话,告诉他的这句话对我的人生决策有很大的影响。大哥听后感动得把眼镜都摘了,我知道他将会是我永远的盟友。
从少年时代起,我随波逐流地开始扮演拿摄像机的人的角色。在各族裔混居的西海岸,亚裔男性总能自然而然地进入这个角色,作为the tech guy, the camera guy, the computer guy,开始追着其他的群体辅助他们干酷事情。我停留在了镜头后的舒适区10年,完成了整个社会对我不能明说的期待。我受够了扮演辅助角色,尤其是在辅助角色得不到尊重的行业。但就算他们尊重我,我也受够了。在ADHD的治疗中我被邀请探索自己的长处,有什么对别人很难对我很容易的,和对别人很容易对我却很难的东西。我发现自己擅长学习和吃苦,我要用这两项品质从自己身上赚一笔钱。
年中提出申请之后,我似乎是转运了。
维修部门的经理是个混蛋,所有人都恨他,转去当学徒他就成我师傅了,no bueno 。提出申请时,我表示希望可以去美国分公司当学徒。经理(我的)听后笑了,问我是从哪听的,我说是他(混蛋经理的)师傅告诉我的。经理说美国公司不赞助外国工人,但可以让他(混蛋经理的)师傅教我。原来这时公司已经决定开除混蛋经理,让他的老师傅管理部门。我和老师傅一起去过几个展会,关系很好。数周后我听到这个新闻,感觉公司是为了我开除他的。
到了年底,我整个11月都在出差,借机见到了各个办公室的维修部门同事。他们热情地向我表达欢迎,我们又在下班后的活动里结下了友谊。非常有趣的是,每个工坊的维修人员全部是同族裔。有全白人的,也有全拉美人的。如果将来我能主管一个工坊,我肯定会搞一个全亚洲人的。这样虽然每个工坊都不是很多元,公司整体却实现了一种奇妙的多元效果。
11月底,我未来的师傅邀我去维修部作坊所在的城市一周。为了公司出旅费还给我安排了一个所谓的拍摄项目,事实是让我上手尝试修理工作,还给我买了铁头鞋。我穿着去上技校的同事留在工坊的连体衣,拧了很多螺丝,又打磨了很多金属。同事们对我的评价是“作为一个没用过冲击钻的人很不错了”,应该是干得不太好、但是能接受的意思。
他们向我介绍,我们这个工种是加拿大收入第二的技工,时薪和后几名差不多,但有很多的加班机会所以整体收入高。每天工作8小时以上就会获得1.5倍时薪,而将来单日工作12小时以上甚至有可能获得2倍时薪。出差去现场维修的时候总有加班机会,带我的资深学徒告诉我,他有一次去现场两周就拿到了我的月薪(是我自己算出来的),等出师拿到证书后还会更多。
刚刚接手工坊的师傅希望我能快速出师。这个工种出师一般需要4年,每年要工作10个月,上学2个月。想要加速这个过程,就需要用更短的时间完成学校要求的工作小时数,简单来说就是多加班。师傅可能是看我老了,要不快点,学成了也用不了几年。加班的机会看起来不少,很多施工现场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甚至有禁止21岁以下进入的地方。和我同期学徒的是个17岁小孩,哪也去不了只能留在工坊干活。出差、加班、快速拿证书的机会都是我的。
值得担心的是,工坊里的年轻人告诉我日常接触的很多化学品都致癌,所以老师傅们全都有癌症。我担心了一晚,决定把这话当成年轻人为了显示自己皮实勇猛的说法。人足够老都会得癌症,加拿大有1/3的人得过癌症。老师傅们虽然都得过,但也都幸存了。最重要的是,老师傅们年轻时会用更致癌,现在已经不让用的药剂;不带任何防护;还都抽烟。我决定把癌症当成一个可控风险,就像事实一样。做蓝领工作确实会增加癌症风险,就像生活中的很多选择一样。
一切终于要开始朝我想要的方向发展了。希望不会得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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