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 goodbye之前,让我们跳完这最后一支舞
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不要忘记边角注解,里面往往隐含着重要考点。
机智的我开场就注意到了这条英文片名,The Last Dance,最后一舞。
这自然不是破地狱的世俗意译。破地狱是喃呒师傅的工夫,死者只是被带领。喃呒为死者开山辟路,转乘人生另一站。而这最后一支舞,需要人自己来蹦跶。
这部戏里,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主角配角,几个人都蹦跶得还不错。
许冠文的表演无可挑剔。这种张口闭口祖师爷、哼着南音自带茶叶罐食宵夜的男子,你几乎只能追回90年代李碧华的那些都市阴魂片里去找,他们在近十年的港片里如同绝迹了一般。不是说那代人都死光了,只是观众们不在意,也不愿看见。这些上世纪遗老是这座马不停蹄的城市里最硌牙的存在。又硬又臭。无论左中右红黄蓝都懒得把他们当个“人”去理解,只盼着他们要么赶紧死绝、要么赶紧堕落,让这座城好迎来新生。可他们偏偏死不了、死不透,撑过了交接,撑过了运动,还撑过了疫情。让你不得不承认,这陈腐的、南音的、吃斋的、祖师爷的、灰不拉几功道服的底色,就是新气象里褪不掉的一块旧斑痕。
导演的出发点很简单,也很正确。除下道袍、放下法器,喃呒师傅也是俗世的人,也是父亲,也有屋企一家老小等开饭。纵有法师的道身,也沾染了红尘爱恨。导演也聪明。如果把它当职人戏、行业戏,自然只能以人来衬行业。可行业迟早药丸,人还在,还得找出路,活下去,不若以行业来写人。
所以hello文最具张力的身份不是那个看不惯“行街”(殡葬经济)瞎折腾的老法师,而是一个一辈子被僵硬的传统困住、忠诚又固执、临了失能都不到其他语言和子女沟通的父亲。许冠文是有生活的,不愿被女儿除衫洗身的时候那句冲口而出的“女人污浊”简直是淋漓尽致。同为东亚女儿,你几乎能带入文玥的愤怒,要对着这个“老屎忽”的飙完脏然后留你自生自灭,转头听到他在浴室跌倒,你他大爷的又恨不起来。
没错,法师的女儿也有daddy issue。她在传统家庭结构的边缘获得自由,又在自由中迷失自我。如同每个自以为冲破了传统的现代人,解了镣铐,却茫然无措。文玥这个角色看似浑身带刺,实则脆弱矛盾。但脆弱矛盾得又很合理。父亲渡死,要人顺其自然地走;她偏偏做救护员,无数次的CPR,把要撒手的人从地狱边缘拉回来。可在死亡带来的无力感面前,她也只能为逝者点一支烟,为她念咒超度。文玥活在自己努力挣脱的那道阴影之下。在父亲皱着眉让家嫂把底衫裤从道袍上拿开的时候迎面怼过去的那个是她,在哥哥不接衣钵为了儿子的信教移民的时候骂哥哥欺师灭祖的也是她。
志斌这个角色的安排很妙。显然导演懂得男人也是男权受害者的道理。十几岁跟着老豆穿上道袍打斋劈瓦跨火盆,不仅是因为喃呒传男不传女,当然也有读书不叻、都要食饭的实际考量。这才是红磡小民最真切的现实。繁华都市里,接了什么狗屁祖师爷的衣钵根本就不光彩,穿上道袍的那一刻,你就变成了同辈耻笑的对象。父权家庭养出来的怂包最是对传统毕恭毕敬,但志斌不是。他也一直在隐忍中对抗,第一次是娶了个信教的老婆,第二次是跟着老婆一起受洗、为儿子抛下中风的父亲移民。他自私的有点不合时宜,但远走他乡,也是可以被宽容的挣脱。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苛责,只会祝福:就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道生这个角色子华神驾轻就熟,没使太多力。严格来说,他不是主角,只是穿针引线。子华神十分清楚角色定位,作为男一,他多数时候其实在陪衬,整部戏都把许冠文衬得很好。陪衬之余也适度搞笑,搞笑之余偶尔严肃。即便在最后一场高潮戏,他也保持了克制,没调动那些“领养穿山甲、放生陈冠希”的夸张演说技巧,把舞枪弄剑的位置交给了真正的主角。“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所谓道生,就是个知道命运不能自持、又得为了生存而搏命的普通人。天地间的聚散流转里,最能撑的就是他们。道生是苟活下来的前婚礼策划、现殡葬经济。在一个死不透的行业里苟着,苟下去,也恐惧未来,思考要不要断子绝孙,如同这座城的大多数人。
如果说这部戏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最后的和解有点突兀。再也不能执剑帮人破地狱的hello文只能瘫在床上反省“祖师爷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的一生。固然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但让女儿来帮自己破地狱,也必然得经过艰难的心理挣扎。导演或许有太多想要表达。所谓传统,究竟是什么?这一代要将它带向何处?丢进垃圾堆?陈尸在博物馆?行业里的遗老遗少们坚守着陈规,作为最后的、虚弱的认同。但要让它真的转到下一站、下段路,必得破了喃呒师傅们自己的地狱,把道袍交给“污浊”的女人。拿起剑的文玥或许太过于符号化,可手起剑落瓦片碎,你也会在心里叫一声好。推她远离容易,让她加入最难。
如今的港片免不了都是离愁别绪,这部也不例外。所谓最后一舞,不过是死翘翘前的最后一点激灵。如同死者与世间道别,临别前的魂魄最后转身一望,再看一眼那被摩天大楼压扁的殡仪铺头、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并行的“白车”“黑车”,这边厢霓虹闪烁,那边厢普度普渡众生。这是谁都不曾拥有过的香港,是一座时空交错、自相矛盾、又让一切历史得以延宕残存的城。
所谓“生人也有好多地狱”,也不单是执念。人走家散各求新生,便是斩断最后的牵念,破了生人的地狱。到站落车,卸下责任,人有人的路,城有城的命。只要地球还没毁灭,人就得往前行。也别怕前路晦暗,片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字,已经帮你照出了地狱的模样。
本年度猫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