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孤独—海外华人疫情期间的孤独困境
导言:新冠疫情在欧洲蔓延,封城措施、宵禁令、旅行限制与无法返回的祖国使很多在欧华人度过了一个极孤独的二零二零年。而孤独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是什么加剧了海外华人的孤独体验?如何打破孤独困境?这篇文章将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孤独。
寂静的冬季
二零二零年一月,新冠病毒让中国人过了一个压抑的年。那时,全世界都没有想到,助力于二零二零年的全球化程度以及病毒自身的超高传播能力,这个强大的病毒将传播到地球上几乎每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欧洲人更不会想到,三月他们将迎来第一波疫情,而九个月后的圣诞节与新年,也因来势凶猛的第二波疫情变得不平凡。在他们抱怨圣诞节无法像往常一样全家团圆的时候,只身旅居异国他乡的人们不得不忍受一个寂静的冬季,他们没有亲朋好友在身边,回到亲友身边的可能性也因为昂贵而稀少的机票、二十一天的自费隔离变得几乎为零,甚至连抱团取暖的机会都被宵禁令与聚会限制令抹杀。他们中的很多人抱怨无聊与孤独,一部分人则感到孤独的切肤之痛。
孤独之痛
独处并不一定意味着孤独,孤独是一种主观体验。正如陈奕迅唱的那样“外向的孤独患者”可能会在人声鼎沸的市中心感到孤独。孤独描述的更多是一种失落感,当人们渴望亲密、社交却无法获得时,孤独感就会产生。人们通常将孤独比作“疼痛”,神经学研究证明了这一点。一项核磁共振实验(Eisenberger et al., 2003)表明,当人们感知到自己被他人排挤时,前扣带皮层会被激活,激活的程度与主观不适感正相关。而前扣带皮层正是人们感到“疼痛”时会被激活的脑区,它与岛叶同是大脑对痛觉信息进行情感和认知加工的重要区域。
孤独是痛苦的。因此,孤立、监禁和流放成为了人类惩罚异己的手段。不仅是被流放与监禁,被排挤、被抛弃、被拒绝都会刺痛我们,仅仅是一个提防与抗拒的眼神,就足以引起失落感。作为社会性动物,被孤立产生的痛苦就像因受伤而引起的疼痛一样,都是提示危险的信号,这些令人不快的信号指向的是更高的生存几率。从进化的角度看,孤独感警示我们:“你与这个团体的联结出现了危机,请快解决,否则你的生命和繁衍后代的可能会受到威胁。”
这个原始的生存信号在现代社会丧失了它本来的意义,孤独在大多数情境下并不性命攸关,也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比如换工作、搬家后需要熟悉新环境。然而在疫情的影响下,在异国他乡独居的人可能会遭遇漫长的孤独,以至于孤独成为了生活的主要基调。
这令人束手无策的孤独是双重的---异乡人身份的孤独与隔离措施引起的孤独。雪上加霜的是,今年的欧洲疫情引起的两波强制隔离措施,出现在早春和冬季,德国冬季的萧索使得这份孤寂更强烈了,“每天,从早起便是阴天,到了午后四点天就黑下来,冬天的柏林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在柏林旅居过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有过如此感慨。
倾向于感到孤独的人
不是人人都足够幸运,拥有能够抵御孤独的天资。荷兰的行为遗传学家布姆斯马的一项双胞胎研究表明,对孤独的易感性由48%是基因决定的。人们对亲密关系、归属感的需求不同,感知到孤独引起的痛苦程度也不同。
对他人眼光敏感的人更容易感到孤独--他们敏感却又渴求社交,这几乎是一个困境:因为太在意他人的评价,想到社交场景便格外焦虑,而为了避免焦虑,又选择了放弃社交机会,独处时反复回想着自己错过的机会,感到内疚、自责和深深的孤独。有这样性格特质的人可能会长期为孤独所困,特别是当他身处在社交因为客观条件已经变得很艰难,或格外需要勇气的情景下,比如,封城期间的异国他乡。
异乡人的孤独
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这对旅居欧美的华人来说不是一件易事。文化和历史背景造就的不同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每个细微之处。异乡生活要求一种“开朗的豁达”,然而,从属于文化与种族的少数群体,客观存在的歧视现象与由语言文化造成的沟通困难很可能加重人们的敏感与警惕。而过度警惕与强烈自尊却使生活变得更艰难了,内敛与退缩收窄了本来就小的可怜的社交范围,而长期的孤独体验又会损害我们对认知与情绪的调节能力。
卡乔波教授在他谈论孤独的书中写道:“当人们感到被拒绝或被排斥时,他们往往会变得更有攻击性并倾向于自我放弃,他更拒斥合作,不愿做出理性决策。”透过孤独的滤镜,他人眼中闪过的一丝不耐烦也会折射出敌意。为了保护自己,孤独者长期过度地保持警惕,这使得他们像一只刺猬,有时甚至会刺痛渴望帮助他们的人。这个不断自我强化的困境一点点啃噬着受害者的自我价值感与安全感,使他们感知一种根深蒂固的“存在的苦痛”。
很多海外华人感觉自己生活在一座孤岛上,既不从属于生活于其中的西方世界,也不再熟悉家乡的变化。春节、元宵、中秋,这些自己的节日往往是平常的工作日,而身边众人欢庆的圣诞节、复活节却只能衬托出自己的孤独。
疫情无疑加重了海外华人的“异乡”感。疫情打破了原本规律的生活节奏,以前,无论人们是否主动参与社交,每日都总能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并与同学或同事短暂交流。而如今,学习、工作都只能在家完成。能短暂聊慰孤单的旅游、购物、外出聚餐、在咖啡馆喝下午茶等活动,都不再可能了。若不幸一个人居住,身边又没有可以经常拜访的亲密好友,可以想象,严格的防疫措施会给异乡人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
社交:人类的基本需求
人们渴望社交,就像渴望食物与睡眠一样。一项认知神经学研究(Tomova et al., 2020)表明,在十个小时禁止人们进行任何类型的社会接触后,出现了如同禁食十小时一样的“戒断反应”,大脑中与奖赏和成瘾性相关的脑区被显著激活。而持续的,无法被满足的社交需求会使人感到压力。压力促使人体分泌相关的激素,如皮质醇。它会削弱免疫系统的作用,使体内出现慢性发炎症状,提升人们患心血管疾病的风险。卡乔波教授与他的同事(Cacioppo and Cole, 2007)的一项研究指出,孤独甚至会影响遗传信息的读取:产生促炎症信号分子的基因过于活跃,而抗炎症信使分子的基因则不够活跃。此外,鉴于社交需求无法被满足,食欲就会对其进行弥补,于是人们懒得运动,用甜品、食物和酒精填补自己的孤寂。如此种种,长期的社交隔离会造成严重的健康后果。
不言而喻的是,承受着长期孤独的人更容易得抑郁症,受损的自我情绪调节能力、过于敏感的性格特质与被警觉扭曲的思维习惯都是众多心理疾病的危险因素。卡乔波教授的另一项研究(Cacioppo et al., 2006)证明,孤独的强度与接下来两年的抑郁程度正相关。当人们不断地在社交中受挫,耗尽了所有力气时,便不再尝试了。他不再有勇气,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然而,在“孤独”这种主观体验与作为复杂病症的“抑郁症”之间仍是有一段距离的。仅是感到孤独的人,仍渴望社交,在他人伸出橄榄枝时,仍愿意接过它,他们也尚能体会到喜怒哀乐。
如何打破孤独的困境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橄榄枝都会令人满意。有些人会说:“我对他人没有敌意啊,我也不是没有社交能力,我只是觉得别人都太肤浅了!”“都是酒肉朋友,不聚也罢。”“别人不会把我当真心朋友的。”但如果对他人的期望过高,甚至不切实际,只是希望他人主动地关注自己,那最多只能带来怜悯,而无法建立友谊。况且,若一个人能真的享受长时间的独处,并且在社交时仅感到厌烦,那么他也不会为孤独所困了。缓解孤独并不一定需要与知己促膝长谈,有时一个善意的微笑就足够了。
克服内心对“被拒绝”的恐惧并不容易。很多长期感到孤独的人都经历过“被社会孤立”的创伤。而那些为了保护自己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也没有错,没有人乐于任凭他人欺辱。而当那时拒绝、排挤你的人已经不在身边,这个应激防御机制就不再能起到保护作用了,它反而会使人陷入孤独的困境。开始信任他人、主动关怀他人是一个需要勇气与支持的缓慢过程。
结语
毋庸置疑,新冠疫情让一切都变得更加艰难的。对很多人来说,疫情与隔离加剧了之前仅仅是潜伏着的困难。如果说疫情前,孤独的困境还能通过在商场与咖啡馆消磨时间来解决,而现在,这个议题就变成了房间里无法隐形的大象,人们必须面对它、并与它相处。然而怎么才能在隔离期间,让自己重新感到与窗外西方世界的联结,并开始打破孤独的困境呢?不妨从散步时,与每个路人微笑着打招呼开始。
参考文献:
Sturm, V. E., Datta, S., Roy, A. R. K., Sible, I. J., Kosik, E. L., Veziris, C. R., Chow, T. E., Morris, N. A., Neuhaus, J., Kramer, J. H., Miller, B. L., Holley, S. R., & Keltner, D. (2020). Big smile, small self: Awe walks promote prosocial positive emotions in older adults. Emotion. Advance online publication. https://doi.org/10.1037/emo0000876
Tomova, L., Wang, K.L., Thompson, T. et al. Acute social isolation evokes midbrain craving responses similar to hunger. Nat Neurosci 23, 1597–1605 (2020). https://doi.org/10.1038/s41593-020-00742-z
Saum-Aldehoff, T. (2020) Im Gefängnis der Einsamkeit. Psychologie Heute.
John T. Cacioppo, William Patrick: Einsamkeit. Woher sie kommt, was sie bewirkt, wie man ihr entrinnt. Spektrum Akademischer Verlag, Heidelberg 2011
Martin Hautzinger: Wenn Ältere schwermütig werden. Hilfe für Betroffene und Angehörige. Beltz, Weinheim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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