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06

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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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崇,周慕言覺得運氣終於看上了她。

這不長不短的年月裡,她說不上有多少運水,在某些方面還挺運滯的。譬如人際關係上,待人以寬卻一次又一次遇上待她如螻蟻或獵物的人,被傷得身心俱疲,到了不結交朋友是件好事的地步。這不是個人觀感而已,而是周遭的人都認同的事實;為免身受其害,他們甚至會選擇和她疏遠。

她覺得自己是一棵沒有花也沒有果的桃樹。

在周慕言的世界觀裡,運氣不存在。人的一切都該掌握在自己手裡;客觀世界裡縱有千千萬萬個約束她的因素,最後的選擇和决定權還是屬於她的。運氣這種把選擇權交到外在因素手裡的概念,周慕言並不喜歡;但也輪不到她說喜不喜歡,因為她沒多少跟它接觸的機會。

她因而沒有迎接運氣的準備,對崇的出現感到無力招架。

周慕言開始定期光顧崇的咖啡店。一般情況下,崇都會親自為她調製Cappucinno,然後抽空跟她聊天。有時候,店裡忙著,咖啡調好以後她也只能與周慕言交換微笑,便忙著招呼其他客人。周慕言自我感覺良好,一廂情願地覺得自己對崇來說並不單單是一位客人。

「熱朱古力?」安問,直率的語氣聽起來總有點兇。

「崇很快會回來吧?」周慕言試著問。安怒盯她數秒後才點了點頭。「那我等她回來吧!」

「我就知道。」她狠力地拍了拍水吧,把周慕言嚇得身體抖了抖,才笑得開懷。「輸了輸了。輸在他媽的一杯Cappuccino上。」

周慕言和安都知道,重點並不在此。

崇是咖啡店的老闆,不會泡咖啡,因緣際會下只學會調製Cappucinno。安才是鎮店的咖啡師,達人級數,有一群死忠擁躉,每天為著她那杯安之特調而來,是咖啡店的生招牌。為了舒緩咖啡達人的壓力,體貼的老闆曾經招來幾個咖啡師幫忙,業績卻因而直線下滑,只能繼續苦了達人。崇說過無限次,安才是咖啡店的主人,自己不過是她的奴才;安聽罷總一笑置之,但對崇的體貼和寵溺無任歡迎。

「特特特!我特你老闆!你老母要我死幹嘛不干脆點一刀劈下去!」

小機器每吐出一張單子,安便吐出十幾句粗言穢語。這是她的日常,老闆和客人都習慣了。

早上的她手腳像軟皮蛇一般攤軟無力,嘴巴不怎麼動,出貨速度慢得可以;下午的她吃飽了精力充沛,嘴巴開始壞,手腳正常,出貨也正常;晚上的她卻是入魔了的,青筋暴現,雙眼火光熊熊,嘴巴吐髒話的速度䫺車一般,說的每句話都是蛇蠍般毒辣,雙手的速度如閃電一般。

太陽下山後才是她的顛峰時刻。

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盒蛋撻,從裡頭拿了一塊放在碟子上,安推到周慕言的跟前,示意她吃下。周慕言反射性地猶豫,無心冒犯亦無意不領情,但已不巧被安瞧見,立時激起她的怒火,手飛快地伸到周慕言的耳邊,把她的腦袋往一旁推。縱然力度輕如搔癢,周慕言還是被嚇了一跳,像是被送了一記耳光般雙手愣了。

「吃你不死的,好嗎?我是要毒死你的話,你老母我把這蛋撻強塞進你喉嚨裡就成!不毒死也哽死!」

叉著腰裝兇,沒兩秒卻笑了出來。

「我沒說不吃。」

「看你這副德性!」說著,又從盒子裡拿了一塊,置在另一隻碟子上。「換了是崇,她會雙眼發亮,然後飛撲過來吃的。」

周慕言自然不相信這說法。

那是多麼卡通化的畫面。崇這麼溫文的女子,又怎可能像小丸子一般睜眼或是追著什麼在跑呢?

不為意,崇正好推門步入咖啡店。安立刻把碟子舉起來向她展示,周慕言也立即轉過身往大門看去。安所言非虛,崇確實眼睛閃著光,笑得極為燦爛,快步來到水吧前。坐到周慕言的旁邊,稍稍跟她打了個招呼,她便像個孩子般欣賞眼前的蛋撻,「我不客氣了!」拿起,咬了一口,然後露出一臉滿足的樣子,附以一聲感嘆。「美味しい!」

這樣天真瀾漫的她,讓周慕言傻了眼。

「看到了吧!」安示威式吼了一下,把握時機向崇投訴。「你這個朋友仔呀,我請她吃蛋撻她還蔑視我呢!不說還以為我在裡頭打了毒針!」

「別在意!」崇笑著,湊到周慕言的耳邊,假裝輕聲地說,「安請人家吃東西總是餵狗一樣。」

「哎!狗什麼狗的?」安想要推崇的肩膀,崇飛快往後仰躲過,手不忘拿起碟子,笑得很是放任。

「我就是你的那條可愛小狗啦,主人!」眼睛滾大,往安湊了過去,擠出一臉萌樣,「我可以再要一塊嗎?」

看著這互動,周慕言牽強地笑,心裡泛起一絲憂鬱。蛋撻吃下去,不怎麼樣。就是蛋撻嘛,能帶那麼多情緒嗎?輕嘆一聲,嘴角微揚,搖頭。多愁善感得讓人莫名感到厭惡的是自己吧。

不是每個人都會遇上能保持關係親密的人;就算遇上了,也不保證能走進那樣的關係裡。這和自身的性格和抉擇有關;為這而憂鬱,其實是自尋煩惱。

周慕言回過神來時,崇已把Cappuccino置到她的跟前。

「有心事?」崇問。

「沒事。」周慕言輕聲回答,垂頭,喝著咖啡,避開崇的視線。

林振強說,人生許多不必要的痛苦,起因都是因為夾硬穿上細了一個碼的衣服。周慕言很能明白,這一切都是腦袋的錯。如果能換個腦袋,她或許不會總往這方面想;但那亦已不是她。

又喝了一口,她知道崇還是一臉憂心地看著自己,便別過臉去,往水吧另一端瞧。那端置著一盞仿古座枱燈,其後靠牆壁的地方置著一些旅遊雜誌,雜誌上是一個座枱相架和一個小木盒,相架裡是一張黑白風景照,照片裡是萬里無雲的天空下一間獨自屹立在小山上的木屋。

周慕言把相架拿在手裡仔細看著,眼角瞥見崇的視線一直跟著自己的手在移動,然後牢牢看著自己的臉。

「這是什麼地方?」抬頭,周慕言察覺雙手按在水吧後的崇沒有笑容。

「美瑛。」她平淡地說,但遮掩不了愁緒,視線在照片上,而非和周慕言對上。

「即是哪裡?」這麼一問,周慕言才驚覺自己的環球知識窘逼;安在崇的背後偷看和偷笑。

「北海道。」崇咀角一牽,嘗試微笑卻竟然失敗。「我鄉下。」

周慕言的尊容瞬間扭曲,像是聽到雞能飛的新聞一般,露出驚訝不已的表情。看著這張趣怪的臉,崇才放下了什麼,綻放她親和力十足的微笑。

直覺告訴周慕言,這不是崇意欲詳談的事;那裡頭大概連繫著很多不堪回首的回憶。但她很好奇。怎麼看,在周慕言的眼裡,崇都不像日本人;除了那笑容讓她總想起東京愛的故事裡的鈴木保奈美。她很想追問下去,很想了解崇的一切。這讓她一時間處於兩難。

「言。」崇湊到周慕言的耳邊,聲音輕柔而平淡,但亦難掩哀愁,「有些事你要是知道了,我們就不只是普通朋友了。」

這麼瞹昧的言詞,想歪點便會被意會成挑逗,在周慕言的腦袋裡卻是如冷刀一般可怕。她呆了,心裡盡是惶恐,彷彿再說下去,連繫著美瑛的一些如猛鬼街的恐怖回憶便會像貞子一樣從什麼地方爬出來。她放下好奇,讓腦袋放空,讓自己平靜下來。

崇牽強笑著,喝著礦泉水,似是在等待周慕言的回應,似是在等待她作出一個决定;一個不容易下的决定。從來沒人說過下决定是一件容易的事;决定一段關係應該怎樣走,應該是其中一項最難的吧!至少,周慕言一般沒有必要主動為一段關係導向。

「再不吃,就真的變難吃了。」

安忽然搭話,從崇的肩膀後探頭看了看周慕言,也看了看崇。崇笑著點頭,喝了一口,又再拿了一塊蛋撻在吃。這回,她的吃相優雅,與她的形像匹配,周慕言卻不覺得那是她。

把相架放回原位,周慕言轉而拿起那小木盒。

那小木盒甚有重量,實木所造,其上有細緻的木雕,某個角落鑲了閃爍水晶,對角一邊刻了看似梵文的文字。從這些細節和雕工中不難看出小木盒的華麗和名貴,看來是獨一無二的手工成品。以羽量的力度打開,嗅到淡淡煙草的香味,才知那是個煙盒。

「那也不是能掉以輕心的東西。」崇笑說,回復一向的從容。

有一刻,周慕言覺得自己心裡某些東西塌了。她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還是崇意會到她的兩難而放棄等待。

「你抽煙?」

崇搖了搖頭,「你呢?」

「抽過一次。」周慕言嘆了一聲,想起了什麼。「就一根。」

她把煙盒捧到鼻尖,聞著裡頭的煙草氣味。

周慕言對氣味的敏感度甚高,難聞的東西會引發很誇張的負面反應,例如經過垃圾站會嘔吐;香氣逼人的東西則會讓她入迷一般戀棧不已。

煙草的氣味是個矛盾。她討厭別人抽煙,遇著吞雲吐霧的人,她臉上不耐煩的神色是條件反射;然而,她鍾愛煙草味香水,是少有她願意灑在身上的氣味。

有些物事,燃燒過後便不是同一回事。

那年,一直循規蹈距的她因著失意而想要嘗試反叛。對於一個乖巧了一輩子的女孩來說,反叛的門檻很低。她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人,沒摸清對方的底蘊,照片也沒看過一張,便應允與對方見面。在戲院門口等待的時候,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像要破皮膚而出一般。這就是反叛的感覺嗎?她開始想要退縮,那個男人卻已來到面前。

男人大概比她年長一、兩歲,相貌平凡,但打扮入時,很是亮眼;相比之下,周慕言的相貌端好,衣著平凡,倒讓人過目即忘。電影開場至散場,兩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就像兩個湊巧坐在一起的陌生人。原以為離開戲院後便會分道揚鑣,不再相見,他卻拉住她的手腕,請求她陪伴自己看海。

他失戀了,不甘寂寞便相約一個陌生人見面。實在,他不乏朋友,找誰陪伴不可非得找個不認識的?不過是為了保持既有的形象。看著那片海,他雙眼閃著淚光,然後開始唱歌。一首接一首,盡是賣弄苦情的流行曲;他的嗓子不怎麼樣,感情卻是不由分說地滿瀉。

看著這樣一個失意的陌生男人唱著這樣悲情的歌,周慕言有點於心不忍,亦有點唏噓。她不介意伴著他哭泣,卻擠不出一滴眼淚。於是,她在男人喘著氣、痛哭著時,代替他把未完的曲子唱下去。

男人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便抬頭看著夜空發呆。空氣中彌漫著薄荷煙草的氣味,彷彿是為了要燻出哀絲,周慕言的眼角開始滲淚。從他的手裡抽走香煙,她吸了一口。還以為會像電影裡第一次抽煙的人那般咳個不停,她卻懂得往空氣裡吐煙圈,動作流暢。

「你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抽同一根煙?」安瞪大雙眼,不能置信地看著周慕言;崇瞪了她一眼,她卻沒有收斂。「你還真是把這麼多年的矜持一口氣反叛出去啊!」

「哪有那麼誇張?」周慕言瞇起眼睛,口吻倒沒什麼情緒。「他不過就抽了一口。」

「然後呢?」安甚有興致地問;崇以手肘撞了她一下。周慕言只淺笑,看來並不介意。「上床了?」倒是崇,不住翻了白眼,扶著額。

「沒有。」周慕言這才醒覺到安往哪個方向想,臉通紅,把擦過咀的紙巾捏成一團往她扔;安竟笑著接過,俐落地扔著垃圾筒裡。「我不是那種人。」

「但你這樣做可真是曖昧得很啊!他是男人,還剛失戀,你真不怕他撲過來讓你以身體安慰他了?」

「他是gay。」

崇稍稍被這轉折嚇著,呆了;安則樂透,仰天大笑,走到水吧後的鋅盤前洗手,然後開始泡另一杯咖啡。

「還真是峰迴路轉!」

「是麼?」周慕言莞爾,托著腮,「我還以為不過小事一樁,倒從沒跟人說起。」

「那還會討厭煙草的氣味嗎?」

「如果是燃燒了的,嗯。我會。但煙草味的香水我還在找。都絕版了!」

崇沉默,若有所思地凝看周慕言的臉,足有一整分鐘才再掛起笑容,從周慕言的手裡取過那小木盒,細心地看了一會兒。

「這個小木盒的主人,不知道你會不會記得,就是那晚跟我們談心的另一人。」

「沒印象。那個時候我大概是盲的,只聽見聲音。」

「她抽煙抽得很兇。我以為是煙癮太深,一直在她身邊嘮叨。她說,她是因為討厭煙草燃燒後的氣味才會繼續抽煙。」

「啊?」周慕言皺眉,表情暴露她的思維紊亂。「你是說她喜歡抽煙,因為她討厭煙味?」

「一個人必須處於討厭的環境裡,才會時刻警覺到自己的弱。她是這麼說的。」

周慕言的思維便清晰起來。不敢說認同,但抱有這種論調的人,大抵跟她一樣是個怪人。她已很久沒有遇上讓她好奇的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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