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 09 小儿科,太小儿科了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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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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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几乎是来了。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却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反倒是风越发大了起来。听电台的气象小姐讲,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台风预计将在今天夜里登陆上海滩。

顶着风雨交加的天气,傍晚六点,顾盈准时赶到了新的约会地点——老城厢的春再来旅馆。在自家汽车的保护下,她并没有淋到几滴雨。但她心里很清楚:保护到此为止。只要一走进这家二流旅馆的大门,自己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就像那天晚上在普渡饭店一样,将自己暴露在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最大恶意面前。然而,与普渡饭店的那次不同,这次她不能再耍花招,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忍辱含垢,将少女最宝贵的东西双手奉上,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换取另一件更宝贵的东西——真相,迄今为止这一系列惨案背后的真相。这就是她本人对这次约会的理解。

是的,哥哥不能白死,爱珍不能白死,还有青帮的五百多位弟兄,绝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她必须为她的至亲和同胞昭雪沉冤,找出陷害他们的元凶首恶,证实他的滔天大罪,让他受到应得的制裁!这是她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她作为顾大小姐的最后尊严。为了她爱的人,为了爱她的人,为了能昂首挺胸、无愧于心地活下去,今天她不得不暂时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个她最讨厌的人。

在旅馆的前台,按照对方昨天在电话里的吩咐,一身黑旗袍的她羞耻地报上了“向小姐”的化名。

“请问,贵店是不是住了一位司马先生?是他,打电话叫我来的。”迎着账房先生下流而轻贱的眼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台词。

“司马先生……”一听到这个称呼,账房先生脸色一白,慌忙翻开了桌上的旅客登记簿,“……你看,是不是这位先生?”

顺着对方的手指,她看到了如下信息——

姓名:司马云

性别:男

职业:警察

入住时间:7月23日下午一点

没错,应该就是那个人,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还偏偏要冒充南市警察。

“他住在303,”账房先生紧绷着脸,压低声音道,“右手边楼梯上去头一间就是。小姐,算你运道好,今天不收你抽头。”

带着几分疑虑,她上到三楼,敲响了303的房门。

和那天在普渡饭店一样,门并没有锁,一敲之下直接敞了开来。

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坐着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号称神探的钟少德。这家伙今天依旧是一身墨墨黑的行头,衣领敞开,翘着二郎腿,正得意洋洋地抽着一支粗大的墨西哥雪茄,辣蓬蓬的气味熏得她鼻子有些难受。

“密斯顾,好久不见,欢迎欢迎!”对方将抽了一半的雪茄揿灭在烟灰缸里,“能否麻烦你把门锁一锁,然后坐到这里来——”

她知道这是一个命令句,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只能锁上了门,然后坐到了对方旁边的沙发椅上。

“密斯顾,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我们有的是时间。”对方不怀好意地冲她微笑道。

“钟督察,鱼鳞的线索,你很早就发现了?”反正都进了虎口,已经不需要再绕弯子了。

“当然。”对方笑道,“这实在太明显了,难道不是么?”

“那么,你已经找到是哪家鱼行了?”

“当然。”对方笑得越发轻浮了,“密斯顾,麻烦你能不能问一个不那么小儿科的问题?”

“我不明白,南市的鱼行最起码有几百家,你怎么知道哪一家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顾盈道出了困扰了她整整一晚的问题。

“唉……”对方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密斯顾,讲句老实话,你这个问题还是很小儿科,尤其是对于一位医科高材生来讲,实在是有点不应该啊!”

“是么?愿闻其详——”她强忍不快道。

“密斯顾,请问你上过法医课吗?”

“上过,不过……只上了一个月。”

在新华大学医科,法医学本来是大二学生的必修课。只是等顾盈升到大二时,由于时局不稳,经济崩溃的缘故,学校人力物力大幅缩水。那位给本科生讲法医学的教授只教了她们区区五堂课,就因薪水问题辞了职,离沪去了西南大后方。因为没有课本,全凭讲义的关系,自主讲人走后,这门课就被迫取消了。顾盈记得,她的法医课笔记只记了开头的三章半:“概论”、“尸体征象”、“窒息和溺水”,以及第四章“物理损伤”的前半部分……

“原来是这样,倒也难怪。”钟少德摸了摸蓄着浓密短须的下巴,“密斯顾,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背上的尸斑?”

顾盈如何会不记得呢?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法医间,当钟少德将她哥哥翻过身来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尸体背上的大团血斑。血斑是淡红色,看起来已经完全凝结了,纵然是翻动按压,亦不见游移变形……

“密斯顾,我想你应该晓得,一般情况下,尸斑应该是暗紫红色。而你哥哥背上的尸斑却是淡红色,你觉得这该怎么解释?”长着鹰钩鼻的义务法医学教师向她提问道。

还好,她的笔记上记到了这一段。

“我记得……如果尸体浮在水里,血液不能顺利沉积到背部的话,尸体背部就不会形成尸斑……直到尸体被打捞上来,仰天平放在地上,直到这个时候,血液才会慢慢沉积到尸体背部,形成尸斑。因为水里温度较低,血液当中的……氧和血红蛋白不容易分解,所以往往会形成淡红色或鲜红色的尸斑。”凭借优等生的记忆力,顾盈作答道。

“不错,所以呢?”

“所以,尸斑呈淡红色应该是因为我哥哥之前一直被浸在水里。”她得出了最终答案。

“不改了么?”

她愣住了,听对方的口气,难不成自己答错了?

“顾同学,我提醒你一点——你哥哥的尸体是早上六点钟被人从黄浦江里捞起来的,而你见到尸体是在中午十二点钟,你也看到了,当时尸斑已经完完全全地凝结了。请问,尸斑从开始形成到完全凝结,大约要花多少时间?”

关于尸斑的形成,顾盈记得,那是笔记第二章的内容……

“啊!是二十个小时!”在报出正解的同时,她被自己惊呆了。

那天她见到哥哥尸体的时候,尸体至多刚刚出水了六个小时,如何有时间形成大团的尸斑?退一步来讲,就算能形成大团尸斑,尸斑也不可能凝结。由于血液还在血管当中,刚形成的尸斑是流动状的,用手一按就会消失,一翻身就会往低处流动。只有当时间久了,血液从毛细血管渗入了皮肤组织当中,尸斑才会渐渐凝结不动,就像自己哥哥背上的那样。按照法医学常识,尸体在空气中的腐败速度是在水中的两倍。如果哥哥死后是先被放置了二十个小时,再被抛入水中的话,那么,尸体的腐败程度肯定会远远超出她那天在法医间看到的水平。

“二十个小时?这……怎么可能?”大惑之下,她不禁向她的义务教师投去求助的目光。

“是啊,怎么可能呢?”模仿着她的语气,钟少德耸了耸肩,“密斯顾,平心而论,你的法医课学得还不错,虽谈不上无师自通,好歹也算是举一反三。只可惜,冻死的那一课,我想你应该是没上到吧?其实,要尸体形成淡红色的尸斑,除了浸在水里之外,把尸体摆在冷库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摆在冷库里?……对,冷库里的温度要比水温更低,血液中的氧和血红蛋白更不容易分解,所以应该也能形成淡红色的尸斑。

“你是讲,我哥哥被害以后,尸体被人放进了冷库,在里头藏了二十个小时?!”得出新推论的同时,她再次联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事实:于亚民的职业不正是冷库技术员么?难道说,哥哥竟真是被这个人……

“一点不错。”钟少德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不对……”不知是为了替于亚民辩护还是别的缘故,一番苦思之后,她找到了一个破绽,“……这个推论还是有问题,时间对不上。我哥哥应该是7月15日晚上遇的害,假如凶手在杀死他后,先是把尸体藏到了冷库里,二十个小时以后再抛尸入水,那么抛尸的时间最早也要到16日的晚上。从16日晚上到19日早上,尸体只在水里呆了大约六十个小时,腐败程度应该不会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严重,至少他手上的皮肤不可能脱落!”

“所以,我们很有必要让他在黄浦江里多呆一天。密斯顾,你有没有想过,假使令兄的死亡时间并不在15号晚上,而是在14号晚上呢?”

“14号晚上死的?这怎么可能?!”顾盈立刻想起了那条目击线索,“15号的黄昏他不是还去了漕泾的龙阳旅馆么?”

“假使我告诉你,去龙阳旅馆的那个人不是你哥哥顾秋棠,而是有人借尸还魂呢?”

“这……根本不可能!”

的确,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这不仅是一条目击线索,而且还留下了物证,旅客登记簿上有哥哥的亲笔签名。就算人证可以串通作伪,但物证却是假不了的。

“哦?真的不可能么?哼哼,”钟少德嗤笑道,“看来密斯顾对南市的旅馆饭店还是不够熟悉啊!其实,不止是像你哥哥一样的死人,就连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也照样可以在这里登记开房,就像我今天这样——”

说话间,他将一本证件扔到了顾盈面前。那似乎是一本“上海特别市警察局”的警官证。翻开印有五色警徽的封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两寸相片,相片上男子的相貌和钟少德很难称得上相像,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下巴都留了一撮胡子。男子的姓名是司马云,职务是侦缉队探长。

“照片上的这位仁兄,其实是本警务处政治部的一位密探,因工作需要伪造了这张证件,我只是借过来用一用,讲穿了,不过是为了在密斯顾面前做一个小小的试验。”钟少德笑道。

“试验?你的意思是……”

“这个试验意在证明,只要持有逼真的警官证,就算证件上的照片和真人对不起来,持有人照样可以顺利住进南市的大部分旅馆。”

“楼下那个账房先生,他难道没看出来么?”

“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怎么看。事实上,开旅馆的人最怕的就是警察,尤其是司法科、侦缉队和风化股的警察,一看到他们掏出派司,就像是小鬼见了阎罗王一样,就连正眼看他们都不敢,哪还敢仔细核对证件?只要你看起来像个警察,一般都能轻松过关。我用假证都过了关,更何况凶手用的是你哥哥身上的真证件?”

“可龙阳旅馆的那个账房先生,他分明是一口咬定……”

“那是方行圆的手下逼他承认的,急着破案嘛,心情可以理解。那个旅馆的底子本来就很不清爽,账房先生怕惹出事情来,只好对他们言听计从,把话讲到最满。我好像是记得,在侦缉队的证词当中,那个所谓的顾秋棠全程都带了遮阳帽,你确定账房先生看得清他的脸么?”

“可是……他还有签名……”

“哼哼,密斯顾,我见过你哥哥的签名,讲老实话,一点也不难学,也就半天功夫吧。”

愕然间,顾盈想起了于亚民身上的种种美好:和她哥哥一样挺拔的身姿、一般俊美的脸庞,还有那丝毫不输给哥哥的,高贵而坚忍的,Apollo式的鼻子。如果换上哥哥的衣服,再戴上一顶遮阳帽的话……想到这里,她身上一阵发冷,仿佛堕入了一个黑暗的冰窟中……

“假如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冒充我哥哥?”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有些打颤,“难道……只是为了嫁祸给……复兴社?”

“除非你还找得出其他解释。”对方冷冷道,“除了冒充你哥哥去龙阳旅馆之外,凶手还特地找来了复兴社的泰和记麻袋,用来装你哥哥的尸体。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把调查的视线尽可能地引向复兴社。事实上,你哥哥在6月14号晚上就死在了他手里。凶手有点生物学常识,晓得尸体在空气中腐烂得快。为了争取栽赃的时间,他把你哥哥藏进了冷库,直到第二天晚上龙阳旅馆布局完毕之后,才从冷库取出尸体,装进麻袋,扔到了黄浦江里。可惜这赤佬没怎么学过法医,和你密斯顾一样,他也不晓得长时间冷冻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冷冻尸体这手其实是他最大的败笔,完全是自作聪明,太小儿科了!本来,单凭几片鱼鳞,我几乎不可能找得到案发的第一现场。可有了冷冻的线索,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南市大大小小的鱼行确实有好几百家,但有实力使用冷库的却是屈指可数,不过区区四家,都是规模最大的水产公司。我手下的人虽然没方行圆那么多,不过调查这几个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出三天功夫,我们就已经查清楚了,在这四家公司的员工当中,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只有一个人。这人叫褚彪,是个搬运工,他的东家就是——兴业综合水产公司。”

兴业水产,一点也没错,就是于亚民兼职的那个公司。然而,事已至此,顾盈依然不愿承认,杀死她哥哥的人竟真的就是她哥哥最好的朋友。

在茶几的另一头,钟少德并未理会她的心情,继续着理性得近乎冷酷的推理:

“……找到褚彪之后,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确定,你哥哥遇害的第一现场就在兴业公司。但我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来排除其他的可能。进一步调查后,我们发现,兴业公司还有一名冷库技术员。这位技术员可真不简单,不但有复杂的身份背景,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你哥哥的老同学、老朋友,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是不一般呐!密斯顾,想必你很早就猜到了这位技术员的姓名,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对方对她的揣度不可不谓透彻,在用沉默表示认同的同时,她心中依然抱持着最后一分幻想: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推理可以说是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

“……发现于亚民之后,兴业公司作为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再往后,在你的配合下,我又从方行圆手里拿到了道奇卡车的情报。一查之下,倒也巧得很,四家水产公司当中,拥有道奇卡车只有一百零一家,正是兴业!其他三家公司用的都是别的牌子的卡车。太巧了,难道不是么?所以,我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断定——你哥哥就是死在了兴业公司!他的死和于亚民绝对脱不了关系!”

一阵钝痛袭上心头,险些让她伏倒在茶几上。她用手肘勉力撑住了身子,口中喃喃道:

“真的是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然手法很小儿科,不过作案动机倒真有点复杂。其中之一当然是为了陷害复兴社,引青帮跟复兴社火并。不过密斯顾,我猜想,你哥哥的死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意外的成分。一开始的时候,凶手很可能并不想杀他,后来由于发生了某种变故,才临时起了杀心,不得不痛下杀手。”

“你是说,他是先杀害了哥哥,然后才想到嫁祸给复兴社?……那么,他一开始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为了你哥哥口袋里的那块烟土。”

“赤土?!”

“没错,就是那块赤色的大烟土。”

“你讲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对方桀桀笑了起来,“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你晓得。”

“过一段时间?什么意思?”

“密斯顾,你是个聪明女人,”对方抬腕看了看表,“你看,我们已经讲了那么长时间,接下来,是不是该做点正经事了?”

她的心顿时一沉。

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对方那张棱角分明的男人脸显得格外的可怕,狰狞而又贪婪,犹如一头狡计多端的猛兽,正看着无辜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他精心布下的圈套……

半晌对视后,她听到自己开了口:

“钟督察,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是,必须是在整个案子结束之后!等我们捉住了真凶,让他伏了法,到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我……我都愿意……绝不……反悔……”

“哈哈哈哈哈!”听到她最后那句蚊子叫一般的许诺,对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在鸱枭般的笑声中,她真恨不得地板能裂开一道缝来。

“哈哈,想不到密斯顾居然这么想跟我做,本人真是受宠若惊!”对方的大笑渐渐化作了嘲笑,“好,要真有机会的话,本人一定奉陪到底!只可惜,今天晚上不行,本督察还有正事要办。”

还有“正事”?这么说,这个“正事”其实并不是“那种事情”?顾盈记起来了,昨天在电话里,对方的语气多少还算委婉,只是约她今天在旅馆“开房间”。仔细想来,就连这个“开房间”,其实也未必是“那种”意思,对方只不过是想向她演示一个推理实验而已。如此看来,和上次在警局后巷一样,她又被对方大大戏耍了一番。

“哦,也怪我事先没跟你讲明,”对方稍稍敛起了笑容,“密斯顾,事实上,我和我的人追查你哥哥案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准备发动一场秘密行动,来个人赃并获,彻底终结掉这个案子!”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她不禁悲喜交加。

“马上。就在今天晚上!”说话间,对方站了起来,“——密斯顾,想不想一起来?”

“那还用讲!”她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攥紧了双拳。

原来,这才是今天晚上的头等“正事”。

不错,是时候见分晓了!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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