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不难 05 和她恋爱是为了人类
陈友福被捞起来的第三天上午,洪大业被叫进了江必扬的单人办公室。
“关上门——”一进门,顶头上司就下了命令,今天这家伙一身蓝西装,领带也换成了黄条子色。
刚关上门,又来了新命令:
“坐下——”
对方双肘支桌,小白脸上一丝不苟。洪大业摸不清虚实,只能接着照办。
“大业,你听说了吧?”江必扬上身突然向前一倾,“——陈友福,他被人做掉了!”
“不错,我听外头讲,”洪大业不露声色道,“好像是被人种了荷花,也就是前几天夜里的事吧。”
“他妈的,做梦也没想到,这龟儿子居然就这么死了!哈哈哈……”无征兆间,对方竟笑了出来。
“夜路走多了,总是会碰着鬼的。”洪大业努力作出一脸不屑。
“呵呵,死得好,死得正是时候!这下区工会就是我们囊中之物了。不过呢,”说话间,江必扬突然敛起笑容,双眼直勾勾盯上了洪大业,“大业,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们兄弟干的?”
“不是。”两字脱口的瞬间,洪大业觉得心脏往上猛窜了两个台阶。
“我听警察说,陈友福是四天前夜里在苏州河边上被做掉的,”仿佛为了看穿人的灵魂,这个受过社会局特训的特务眯起了眼睛,“大业,那天夜里你们兄弟几个都在什么地方?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五个在三星大戏院看京戏,一直看到大半夜散场。”
“哦?哪出戏那么好看?”
“连贵班的《定军山》。对了,我家里还留了张票根,回头要不要拿给江指导员看看?”
洪大业和兄弟们早有准备,杀友福的当天就预先买了五张当红京戏《定军山》的票子,一人分一张,还特地搞了把剪票钳,在每张票子上都打了洞。有了不在场的物证,一旦受到怀疑和讯问,大不了来个死不认账。五个人都是工会干部,在曹沙渡大小算是个官,何况还有护厂队作后盾。一般警察和特务只要没证据,料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哈哈哈……”江必扬又是一阵贼笑,变回了和颜悦色,“大业你何必那么认真呢?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不是你们做的就好。你们五个是我们工会的顶梁柱,都是我江志超的左膀右臂,我又怎么会不信任你们?唉,实在是最近局势乱得一塌糊涂,本以为换了金圆券会好一点,谁知道物价照涨不误,不到三个月,电影票又涨到了五百块一张。这生活指数一上去,外面那些妖魔鬼怪啊、牛鬼蛇神啊就会接二连三冒出头来。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那个八路先遣军?现在又报销了一个工会主席,你说吓不吓人?大业,我是担心你们兄弟的安全。现在是竞选最最关键的时期,我可全指望你们了,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多谢指导员关心。我们一定多留几个心眼,你放心,出不了大事。”洪大业这才松了一口气。江必扬虽然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但这小特务官瘾太大,想借自己竞选区工会主席向社会局大大邀一回功,靠“领导有方,指导得法”往上升个一两级。一时半会他是舍不得对自己下手的。
“大业,对你本人,我一向是最放心的。阿桂胖子他们嘛,基本上呢,也算靠得住。不过呢,”江必扬蹙起了眉头,“我最近发觉了一个问题,你的另外一个兄弟,兰秀才,他的表现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兰士民?!”洪大业又是一阵抽筋:“他,能有什么问题?”
要晓得,兰士民可是他们和上级党组织也就是刘书记的唯一联络人,要是这小子真出了问题……
“哦,是这样子,”江必扬略微展了展眉头,“最近一阵子,我好像老看到他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往那些影戏院、书店里钻,神神秘秘的。上个礼拜,我还在自鸣钟书店门口碰见过他一回,他手里头拿了一大本书,还是精装本……”
要命!自鸣钟书店不仅是组织的接头地点,还是地下宣传材料的流通处。每个月兰士民都会从那里领回从解放区来的新文件,不少文件都是用畅销精装书的书皮做伪装。看来这回真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一时好奇嘛,就问他买了什么书。谁知道,他一听脸就红了,不肯告诉我,还用手遮着书名,弄得我更加奇怪了。我跟他开了个玩笑,手往他后面一指,大喊一声‘哎!大业你怎么来了!’。趁他一吓,我把书一把抢过来,翻开来一看,你猜怎么着?”
洪大业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做好了丢车保帅的准备。
“天晓得!结果是一本言情小说,冯玉奇的《浮生梦》。我说你搞什么鬼?买本言情小说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又不是《性史》《金瓶梅》……”
洪大业的心这才落回了原位,与此同时,也生起了三分疑虑:兰士民买言情小说做什么?印象里,他从来不看言情小说,家里的小书柜里只有《资本论》、《联共党史》、《毛泽东著作》之类其他人一看头就大的经书,当然,封面全作了伪装。
“……当然了,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大业,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劝劝兰士民,让他少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多跟你们兄弟一起行动,毕竟现在外面太乱了。陈友福是报销了,但别忘了,还有神洲橡胶厂那帮人!听说他们已经快气疯了,天晓得会搞出什么事来。我完全是一片苦心,大业你明白?”
“明白了,我回头就去劝他。从今天起,我们一定加倍注意安全。”洪大业保证道。
退出办公室,关上门,洪大业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虚惊一场。
不过仔细想来,这件事的确不无疑点。
自从认识兰士民以来,这位初中生秀才就一直喜欢有事没事跑跑书店,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江必扬盯上了呢?是哪里出了问题?兰士民身上到底……等等,身上?!
洪大业察觉了异样,不错,兰士民的问题弄不好正出在他的“身上”。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这秀才的身上简直是变了一套行头。本来是半新不旧的蓝布工人服配一双胶底布鞋,如今却变成了一套阴丹士林洋布工人服和一双鹤鸣牌皮鞋。眼镜虽然不改黑框本色,好像也暗中换成了秀琅架。这小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寻思间,洪大业走下三楼楼梯。
一阵悠扬娇脆的哼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李香兰《夜来香》的调子,还伴随阵阵法国香水的气息……
循香望去,只见楼梯拐角处马丽珠倚窗而立,她正一边哼着歌,一边翻着一本书,一身天蓝色天鹅绒旗袍,在朝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忽见有人,她朱唇乍启,发出一声轻呼,慌忙合上了书。待看清来人,她定下了神,眨了眨五彩的瞳仁,微吐舌尖道:
“原来是洪大哥。不好意思,趁科长不在,偷一刻钟闲。”
洪大业看清楚了,她正在读的是一本精装新书,封皮上印着七个烫金大字——“浮生梦 冯玉奇著”。
“谢谢侬,”女郎浅浅一笑,用一双涂了丹蔻的纤手合十道,“帮我保个密,好不好?”
“好啊……”望着对方粉脸右颊的小酒窝,洪大业几乎是叹道。
好啊!兰士民你个秀才,真有一套!新衣服新鞋子新眼镜,还有精装本新书《浮生梦》,他妈的,这下全弄清楚了!
醍醐灌顶之下,洪大业怒火中烧,他直奔兰士民所在的打包车间,将一手拍纸本,一手红蓝铅笔,正指挥工人装运货物的后者叫了出来。
“我问你,上个礼拜你是不是去了自鸣钟书店?”他将对方拉到一个僻静角落,劈头问道。
“你……”兰秀才一脸惊愕,“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遇到江必扬了?”
“啊!是他告诉……”
“别打岔!我们谁也没见你带文件回来,我问你,你去自鸣钟书店到底是做什么?”
“我……没事就不能去么?我只是去随便看看,买、买两本书……”
“什么书?”
兰士民一时语塞。
“是不是《浮生梦》?精装本的?”
兰士民依旧不语,还微微红了脸。
“书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我送给……其他人了……”
“什么人?”
“我妹妹,巧玉……你想,过几天她不是要过生日了么?”
妹妹?也对,兰士民确实是有个叫巧玉的胞妹,然而,他这个连小学都没读完就出来做女工的妹妹,她明明连小报都读不大顺,哪来的文化读他妈的言情小说?
“兰士民,这我就奇怪了,你家妹妹什么时候改姓氏了?开始姓马了!?”
“你……!”对方的脸成了龙虾色。
“老兰——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搞这种破事?”为防隔墙有耳,洪大业极力控制着语调和词措,“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整个曹沙渡的坏胚子全都盯着我们,一个不留神就要翻船。尤其是你老兰,你是我们的中间人,万一你翻了船,连累我们所有人不说,就连上头也会有大麻烦。亏你是老资格,当年还带过我们一段。我问你,你老早的觉悟呢?你的志气哪里去了?”
“老洪,你的意思我算是听懂了。好,你的心意我领了。”兰士民红脸一横,双眉一凛道,“……不过,这不代表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是送女同事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没觉悟、失志气了?有那么夸张么?倒是老洪你应该好好想想,我们这些人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革命?还不是为了争个平等,争个自由么?大家都是个人,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凭什么只准资本家少爷谈恋爱,就不准我们工人阶级谈了?”
“那也要分情况,要看时间。”
“我看现在就不错,恰逢其时!”兰士民扶了扶黑得发亮的秀琅架,“北平城已经打下来了,大军就快渡江了,你不是也讲了吗,大上海就要变天了。这几年来我们都看到了,那些反动派能有多大能耐?就说江必扬吧,我们的身份他怕是早猜到了。可你看,他动得了我们一根手指头么?他以前动不了我们,现在更不敢动我们。毛主席不是说了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越是怕他,他就越是嚣张,一旦你和他争锋相对,他立马就会服软。”
“你该不会是讲,你是为了跟江必扬对着干,所以才……”
“跟他对着干?切——”兰士民一脸唾弃道,“我才没那闲工夫。这个反动少爷不过是坟中枯骨,在我眼里,他早就完了,要么直接毁灭,要么先投降再毁灭。他和他那个反动派老爹怎么逃得过历史的潮流?老洪,上级要我们和平接管大上海,是要我们把眼光放长远,放在不久就要开展的经济建设、社会建设上。大上海是全亚洲经济最发达的城市。我相信,在我们党的领导下,在广大市民群众的齐心协力下,上海很快就能超过纽约巴黎,成为世界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好好老兰,”眼看对方声调越来越高,尽管极不情愿,洪大业还是起了息事宁人的念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不,你不懂!”不料对方锋头正盛,毫不领盆,“你懂什么是共产主义么?马克思教导我们,共产主义就是人的全面发展,是人类社会最终极的自由。要想实现共产主义,就需要我们不仅会工作,还要会生活。新时代的工人阶级不仅要精通阶级斗争,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还要组建起高质量的家庭,这就要求我们懂爱情,学会怎么同异性文明地交往。这就是我兰士民正在做的事。你懂了么?”
妈的,这家伙脑筋肯定是搭错了,真他妈短路得不轻!眼看实在没法谈下去,洪大业只能拂袖而去。
气冲冲回到工会活动室,洪大业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猛灌了一搪瓷杯凉水,他才勉强定下了心神。
贪图私情,胸无大志,他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没想到眼睛一眨,自己身边就出了一个。
不错,没什么好藏的,马丽珠是长得漂亮,的确是全厂的头一枝花。但那又怎么样?讲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女职员罢了。革命就快胜利了,用不了几个月,总工会就会成立。到时候,曹沙渡所有的工人和职员,不分男女老少,全归总工会管,讲到底,和总工会的财产没多少区别。只要总工会不点头,他们谁也没结婚的自由。总工会想让他们跟谁结婚他们就要跟谁结婚,想让他们跟谁离婚他们也只有照办这一条路。谁敢违抗,我们就停她生意,砸掉她饭碗,再不识相,就连她一家门的饭碗一道砸掉!这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共产共妻!到那个时候,我们五兄弟作为总工会的头头,全曹沙渡的女人还不是随便我们挑,想娶谁就娶谁,想娶几趟就娶几趟?这才叫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全面发展。
可恨兰士民这笃头根本就看不到这层,仗着多念了几本马列经,整天大掉书袋,装腔作势,扯他那些虚头虚脑的革命理想,充其量吓吓野人头,其实一点卵用也没。妈的,讲到底,不就仗着自己是个初中生么?
洪大业仔细一想:在五兄弟中,自己和黄仲桂是小学毕业,陆胖子和乌丙只念过初小,兰士民的确高人一头,在工会里算是个秀才。也正因如此,这家伙最早巴结上了刘书记。后者也不过是个初等师范生,其实也只有教教小学生的资格,有个初中毕业生肯拍他马屁,他还不开心得要死?这两个起码书生根本就是互吹互捧,一对大拉苏。像他们这种人,跟真正穷苦出生的工人党员能是一条心吗?
回想兰士民平日里的种种老资格作态,洪大业不由一阵恶心。
对了,几天前不就有这么一趟吗?
就在杀陈友福的前一天夜里,就在这间活动室里,五个人本来讲好一道在关老爷面前杀鸡喝血酒,磕头起誓。可谁晓得鸡都杀好了,兰士民却突然玩起了花样,说什么下跪磕头太封建迷信,党员要有无神论信仰,应该向党旗和革命导师发誓才对,实在不行,他最多愿意给关老爷鞠个躬,头是万万不能再磕下去了。被他这么一搞,活动室差点没炸开锅。陆胖子第一个骂他忘本。就连乌丙盯他的眼光也像刀子一样。后来还是黄仲桂做了老好人,劝大家各让一步,单膝跪地发誓,总算马马虎虎交待了过去。妈的!兰士民这混蛋,都怪他一开始心就不诚,才会弄出现在这么多霉气来。这小子怕是早就起了二心。
望着墙上的关老爷像,洪大业悔恨交加:自己老早就该发觉了,在做掉陈友福的整个行动中,四个人当中就数兰士民最最靠不住。
老黄是赤膊兄弟,整个计划都是他帮着自己一起制定的,对他可以绝对放心。
陆胖子虽然脾气臭,偶尔也会不听指挥,但行动那天夜里到底是出了大力气。陈友福倒地之后,差不多是被这大块头一个人打死的。除非是不想活了,他怎么可能去告密?
再看乌丙,这小子和兰士民倒是有一点相像,也喜欢独来独往,而且人还阴沉沉的,有时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不过他有一大优点,就是从来不出头,不惹是生非,讲穿了,就是没多大野心。就连他那个厂工会常委也是兄弟们硬帮他选上去的。更何况,杀友福他也出力不小,应该不至于有问题。
只有兰士民。那天晚上,他是唯一一个没动手杀人的。还多亏他寻来了那条长过了头的麻绳,要不然,直到今天陈友福还太太平平躺在苏州河底,事情哪里发得出来?回想当初,刚开始计划杀陈友福的时候,自己还犹豫过是不是瞒着兰士民,就四个人干,最后看在拜把义气的份上,才决定让他也加入进来。妈的,兄弟们对他一片赤诚,他就是这么回报的吗?操他妈!
现在事情很清楚,兰士民早晚会坏事。
他这么大张旗鼓地作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反动派捉住扳头,人赃并获,然后十有八九会叛变。
退一百步讲,就算是侥幸不被捕,解放大军先到一步,大上海变了天,上级党组织肯定也要秋后算账,追究陈友福的案子。压力一加,兰士民多半还是会出卖兄弟,向他的老上级刘书记——这教书匠弄不好早当上了区长、局长——来个老实交代,立功赎罪。毕竟他的罪最小,赎起来方便,弄不好连牢也不用坐,最多党内记个过。到时候,四兄弟全进监牢,大中华机器厂就剩兰士民一个老革命,正是用人之际,工会主席的位子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到时候,这混蛋不就能明目张胆地跟马丽珠搅七念三,搞他妈的高质量家庭了?
可恨!该死!!
盛怒之下,只见关老爷眉宇间也透出了几分杀气,一把青龙大刀血光闪闪,仿佛要从画里跳出来一般……
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洪大业咬紧牙关,心道——
像兰士民这种人,不能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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