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一月九日:第一名
仔細想想,我一直都是少數派。
但,在發覺之前,我一直都在偽裝,假裝自己很「正常」。像是壓抑心底的怪物,不讓他出現在眾人面前。
從小我就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父母隱藏在語言之下、表情下的要求。我會知道他們期待我成績更好、期待我變得有男子氣概,當然,也期待我更省錢。
我父親跟我說:「只要考第一名,就帶你去電玩店買東西,想買什麼都可以。」
我很努力,終於在四年級考到第一名,很興奮地帶獎狀回家去。我母親拿起我的獎狀,臉上樂開了花,說我很棒。然後我提起電玩店,她緩緩地將獎狀稍稍放下,用剛好可以同時看見我,以及獎狀上的第一名字樣的角度俯視我。
眼神冰冷。
她說:「我會再跟你爸爸討論,你先回房間去。」
沒過多久我被找了回去,她對我說:
「你這次考幾分?」
「三百七十一。」我很驕傲地說。
「對嘛!你看看,平常大家考第一名,起碼也都要有三百八十五分以上啊!這次是因為大家都『剛好粗心大意』,才輪到你當第一名。你其實沒有考第一名的實力,不是嗎?」她一邊說著,一邊將獎狀遞還給我,像是上面寫了什麼髒話一樣,不再像是一開始看到時興奮。又說:
「下次,你可以考滿分,同樣也是第一名,爸爸媽媽一定會帶你去電玩店,買你想要的所有東西,好嗎?」
我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拿了那張紙,走出房門。
兩年後,升上六年級前的暑假,最後一次考試我終於考了滿分,拿到絕對實力的「第一名」。我再次拿起那張紙,同時附帶上四張完美無瑕的考卷給他,同時提起電玩店的承諾。這次他什麼都沒說,當天晚上就把我帶到電玩店。
踏進店內的瞬間,我感覺到這就是自由的感覺,我可以挑選所有「我想要」的東西,不過每當我拿起任何一台主機,嘗試要看一看的時候,我父母總會在標價錢「演戲」。
「天啊!這台主機要爸爸工作五個月才買得起!」
「天啊!這個遊戲比媽媽賣的珍珠項鍊還貴!」
「天啊!這掌上型遊戲機居然可以夠我們家吃一個月的飯!」
有時候甚至一搭一唱地開始「重構」一個專屬的世界觀,到底珠寶戒指跟電動玩具哪一種比較貴呢?我想不用我說,大家都很清楚。
但在我母親當下的話語中,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你挑了任何一樣東西,就是跟我們全家的生計過不去,我們倆老得要去賣命一整年才夠你今天揮霍。」我察覺到了,然後我什麼都沒買,本來感受到的「自由空氣」,自己爭取來的自由空氣也感覺不到了。
我安靜地移動到店門口,頭頂的冷氣吹的我頭痛。母親甜甜地問我:
「所以,你確定你什麼都不要買嗎?」
我默然。
「雖然很貴,但媽媽還是會買給你的喔。」但他的眼神與動作卻交代不同的另一個樣貌。
我依然什麼都沒說。
最後他們一搭一唱地說著:
「既然你都沒挑到喜歡的遊戲機,那就只好回家啦!」
「真的,爸爸媽媽好~想要買給你,只可惜都沒有你喜歡的」
「哎呀,真的!這間賣遊戲的怎麼貨色這麼不齊全,我們伯軒難得考第一名,還是滿分欸!」
「是啊!是啊!」
接下來他們在漆黑的車子裡,還說了很多,但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我很清楚他們「不願意」,又何必跟他們多說這麼多呢?
意識順著回憶也回這個記憶,一個不論如何都讓我難以忘記的回憶,即使是此刻我還是很難免地感到內在的慍怒。即便我母親已逝,我依舊很想「翹開棺材板」,問他到底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差。
長大後才了解,珠寶首飾跟電動玩具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消費級距,多一台掌上遊戲機並不會讓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家計崩潰。但我當下真的又難過,又痛苦,我好像要所有我看見的遊戲機,但我又太害怕從此之後要害全家吃不起飯。
我一直都太會體察人心,太容易不小心看見對方沒有說出的話語,然後迎合他人、討好他人。
但我發覺自己一直都是少數派,一直都是怪咖。只是在長大之前我都沒有顯露出來而已,像是蜷縮在角落的善良怪物。
倘若真得說個「跳脫框架的決定」,那就是決定當個全職家庭協助者,然後也全心全意地寫作吧?
雖然寫的不是這麼好,也沒有得到第一名。
但,那又如何?對吧?
拿了第一名又如何?連一台掌上遊戲機都沒辦法換到。
不過只是錦上添花的頭銜,真正得以在日常中寫作,一直不斷地寫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十足地怪,十足地離境叛道。
光是寫作就可以了。
我父母都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