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阿土生 10 小资杂种
“雇工人”和“雇你当工人”究竟有何关系?有多少差别?
是一脉相承的前后身关系?
还是讲,仅仅是简称和全称的差别?
没等阿土生弄明白,他就从一个乡村雇工人变成了大城市的正牌工人。
和他一同受雇的还有他的前雇主金定一。
经诸新云介绍,两人进了法租界某小弄堂深处的一爿印刷所。印刷所是党组织直接领导的,门口没招牌,里头有十来号工人,经营项目除了党刊《响导》《朝阳》和一些宣传小册子之外,还有武侠、言情小说和张竞生《性史》,据说一是为了筹集革命经费,二是借黄色作掩护。
阿土生和金定一初来乍到,被安排做下手排字工。
在乡下常年写字记账打算盘,早已练得阿土生心细如尘、心灵手巧。触类旁通之下,他很容易就适应了新工作,不出一周就达到了一般熟练工的水准,每天能排上四千字。
相比之下,金定一做得磕磕绊绊,经常排不满三千字。倒不是他动手能力比阿土生低多少,而是坏在他文化水平太高,容易被内容分心,时不时盯着样稿上的字句皱眉头发呆,比如“农运为什么受挫?”“革命过头了吗?”“要小心左,更要警惕右”种种。尤其当诸新云向他传达了上级批示“检讨不通过,要重写,O县农运的失败不是因为左倾冒险主义,而是因为右倾机会主义,是因为某些领导同志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祟,必须深入灵魂反省,严厉自我批评”之后,金定一眉头锁得更紧了,发呆的时间也更长了,每天工作效率更可想而知。印刷所里的工人不喜欢这个阴沉沉、木循循、拖后腿的家伙,更看不惯他长衫党的清高腔调,于是没几天就送了他一个绰号——阿木林。
“阿木林,阿土生,嘻嘻,还真像一对亲兄弟!”
虽说阿土生不幸躺枪,工友们其实对他并无多少恶意,纯粹是拿他这个“乡下新上来的同志”开开玩笑罢了。毕竟他学得快,做得好,工人大多是尊重技术的。
阿土生的上手兼师傅是个本地中年男人,绰号老茄头,是全所资格最老的工人。
混熟之后,有一天午休,趁金定一不在,老茄头问阿土生道:
“我有点搞勿大懂,你们两个哪能会到阿拉印刷所来,阿土生侬还好讲,侬大哥就不对头了。听上头口风,伊级别好像不低,照道理讲,伊的生活费……?”
“生活费?啥生活费?”阿土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头一回听说这玩意。
“啥!?侬不会连生活费也不晓得?真的假的?”眼见对方惊得合不拢嘴。
听老师傅授业之外的一番传道解惑,阿土生这才晓得,原来参加革命是有生活费补贴的,按地区和职级发放。大城市里的起码党员一个月廿五块,乡村起码党员一个月十块,而县委书记么,一般来讲,每个月至少能领一百块大洋钱。
“廿五块我一个人用是够适宜了,但我上头还有老娘,下头还有三个讨债小鬼,不多赚点来赛么?”中年人解释道,“在这里一天十来个钟头,鸡叫做到鬼叫,一个月廿三四天,折腾下来也有小三十块,加起来总算马马虎虎吧。但你们这情况……”
廿五块?十块?一百块??
阿土生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在O县的辰光,还是如今到了大上海,漫说是十块洋钱,就连一个铜板他也没拿到过。非但他本人,还有金定一也没见从上级手里领到过任何生活费。哪来的补贴?怕是只有倒贴吧!
莫非,生活费本来是有的,其实是全被诸新云……
在人屋檐下,阿土生自然不敢去质问诸新云。那么,只好去问问金定一了?要是一百块的传说是真的,金定一没理由不知情,他的损失远大于自己,如今只怕比自己更恼更急。金定一从小清高,生平最讨厌在钱的事情上讨价还价,他怕是也不便亲自向诸新云开口。弄不好,他其实是正想寻个人代他开这口……
于是有一天,见四下无人,阿土生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向金定一提起了这件事。
“你——!”岂料对方立时朝他翻了脸,“人都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着这物事?还想问人家讨?!没出息的奴才!丢我们金家门面孔!!”
说话间金定一扬起巴掌,几乎是要赏阿土生一记耳光,然而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阿土生!你小子不要忘了——”眼见他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金家人是落难了,可金家门还没亡呢!看着吧!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
半是畏惧,半是可怜地看着他的地下少爷,阿土生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打落门牙落到肚皮里,熬一天算一天吧。
大半个月熬下来,印刷所在春节前结清了工钿,阿土生十五块,金定一只有十块。由于不像其他老工人做足了一年,所以两人领不到一个铜板的年终红包。
缴去十块钱房租,还清先前问工头赊的八块伙食费,两人窝在紧巴巴的阁楼间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大年。
这趟诸新云没再请他们吃饭,他甚至都没在渔阳里过年。听他本人叹苦经:是上级党组织临时取消了他的年假,命他和四大金刚趁佳节外出开展“社会统战工作”,没办法,一切为了革命。这倒并非虚言,大年初一上午,阿土生就在霞飞路上看到了忙得飞起的诸新云:他正和四大金刚乘两部豪华轿车一前一后飞驰而过,貌似每人还抱了一个衣着光鲜的妇女,既有同胞也有金发白肤的外国友人。这想来就是国际大都市里特有的“社会统战工作”吧?
(听到这里,钟探长曰:“姓诸的这年大概是从渔阳里过到了会乐里。我有两年也在那里过年,这叫做新春打头炮,就跟到庙里烧头香一样。不过姓诸的这一炮一定是打得不够响,否则绝没有那么快抬老三的道理。洋盘到底是洋盘。”)
忙完了五天革命统战工作,诸新云一回到渔阳里,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革命出版工作当中。
大年初五,印刷所放鞭炮迎财神,开新年茶话会,诸新云以上级领导的身份莅临指导,在全所工人面前致新年贺词。
在衷心感谢了各位工友同志“在白色恐怖下仍坚守革命初心,一年来不怕牺牲,艰苦奋斗,取得了斐然的成绩”之后,诸又向众人传达了省委的新指示:在新的一年中,为了更好地开展革命工作,避免再次犯右倾路线错误,全省同志必须即刻开展新一轮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以彻底肃清党内的小资产阶级流毒。
“大家可能要问,什么叫小资产阶级?这个资产阶级前面为什么还要加个‘小’字呢?”诸新云的目光缓缓扫过全体工人,在金定一身上额外多驻了一秒,“……是这样子的,所谓小资产阶级的小,不单单是指它的经济实力比大资产阶级小,大洋钱比大资少,更重要是讲,相比大资,小资是一种不完全的资产阶级,是资产阶级中的半吊子、残次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某些同志不当心打残掉的样张一样……”
几个工人不禁笑出声来。不好,眼看金定一面色变难看了起来,阿土生心里头明白:全所样张打得最最差的就是他大哥,往往不是用力过猛把样纸打破,就是印出来样张上只有一半字是清晰的。
“……小资产阶级最根本的特性就是它在经济和政治上的不一致。在经济上,他的地位高于无产阶级,是剥削者。在政治上,小资又受到了封建官僚和大资产阶级的压迫,无法取得政治地位,不得不和无产平民平起平坐。所以说,小资产阶级是最不三不四的资产阶级,是一种杂种阶级。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小资是不情愿当杂种的,他也想往上爬,像大资一样对无产阶级进行全面的剥削和压迫。但正因为他缺乏政治地位,对上头怕得罪大资和封建官僚,对下头怕无产阶级不服,所以,他又不得不当一个杂种,只能偷偷摸摸地搞剥削,鬼鬼祟祟地搞压迫,用一些所谓超阶级的博爱、恩情或是兄弟义气来欺骗无产阶级,掩盖他偷食工农血汗的勾当,就像躲在阁楼里的老鼠一样,真是丑恶极了!下流极了!无耻极了!工友们,同志们,大家说说看,我们能让这种杂种阶级继续混在我们革命队伍当中吗?!”
金定一面色发紫,浑身发起颤来。
“不能!”
“我们不要杂种!”
“老鼠一定要灭掉!”
众工人兴致越来越高。
台上诸新云索性振臂一呼:
“打倒小资产阶级!!”
未等台下百应,却传来“砰!!”一声响——
“不好!”
“啥人倒了!?”
“是阿木林!”
只见金定一早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少爷!!!”情急之下,阿土生不禁大呼,忙不迭扑上前去护住金定一脑袋。
迟疑片刻后,众工人也纷纷上前相帮,掐人中、按摩手脚,还有倒热水、绞毛巾的。
金定一渐渐转醒过来,眼看是并无大碍。
阿土生松了一口气,正抬头间,却见台上诸新云不知从何时起已是一脸忿色。
见被阿土生发现,对方瞬间敛起怒容,变出了一副笑脸,微微露出的四颗犬牙似曾相识,让阿土生想起了庄家灭门惨案那天下午,就在虎丁镇小学的操场旁,那几乎一模一样的犬牙,一模一样的笑脸……
阿土生打了个大大的寒颤。他慌忙调转过目光,继续埋头照料他已经暴露的小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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